韩春夏扯扯衣服,向门走去。刚才的被怒放的心已经被凉水浇灭了。八辣子叼着烟,双手插在裤兜里,气派地迎着韩春夏的脸走了过来,靠近的地方,八辣子眯着小眼儿,笑了。“韩哥,咋刚来就走哇?玩会儿,今天我请客,不用你记账。”
“哎,你嫂子病了,我得回去给孩子做饭。我就是来看看,这年也快到了,该把账给你还清了,来年得让你顺顺利利地发财呢!”韩春夏心里明白,躲不过去的祸还是不要躲了。福祸天定吧。
“哎呀韩哥,这么多来玩的人,就你是明白人!这么着,你的账今年就结一半,剩下的啥时候有啥时候给。兄弟够意思不?”八辣子似乎一脸感激,下巴却是微微扬着,拍着韩春夏的肩膀。也没有等韩春夏说话,就吩咐身后的人带韩哥去算账了。末了,还弯着胳膊杵了韩春夏一下子,眯着眼,低声说:“韩哥,不是我非得要这些钱,弟兄们都得过年,弟兄们跟着我不容易呀。”
从啤酒房出来,韩春夏一脸忧愁地进了家小饭馆。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酒。酒咽下去,就念叨一次“四万八千六百”、“四万八千六百”,接着喝酒,一边的嘴角向上咧着,冲着眼睛瞥了一下,表演了一个苦笑:“有零儿有整儿的”、“有零儿有整儿的”。
韩春夏不打算将他的赌债告诉张老师,那样,张老师会生气的。韩春夏舍不得张老师生气。他又想,那就自己把存折偷出来,把账还了,算了算,根本不够,更何况,孩子还小,还在上学,以后要钱的地方多着呢。他可舍不得爱吃“方花面”的小儿子受苦……粮食酿造的液体在韩春夏的胃里燃烧着,烧得他迷迷糊糊,浑身都热。他又感觉胃在向上攀爬,一直爬到了大脑,于是,韩春夏觉得他的脑袋是迷迷糊糊的。“四万八千六百”、“四万八千六百”、“******”。
大冬天的,夜里真冷,真黑。韩春夏裹着羽绒服,打着嗝,在燥热和寒冷的打斗中往家里蹭。房子里很温暖,他掀开炉盖子,看到炉膛里大部分煤都烧得通红。张老师已经睡了吧,他想。他从水缸里舀出了一瓢水喝了,咕咚咕咚的,压住了一路上的嗝。提着鞋进了卧室却发现张老师不在。他又提着鞋去孩子的卧室看,结果,也都不在,只有玩具狗躺在床上冲他傻笑。他发现,孩子的书包不见了。“一定是张老师生气了,她走了。”韩春夏想着这件事情的时候,彻底瘫掉了,往沙发上一靠,不断地挠头,听嚓嚓的声音在耳边缭绕。他闭了眼睛在沙发上躺了一夜,也乱想了一夜,最后,他终于想通了——张老师还会回来的。她没有带走衣服,只拿走了存折上的几千块钱。他彻底定了心,安下了心,张老师还会回来的。她只是和他生气了,气他赌博,还欠了钱。想到欠的钱,韩春夏自己也开始气自己。那么多钱,怎么还?房子不能卖,又没有地,存款又不够,他到底可以怎么做?
小儿子的闹钟叫了:“懒猪,起床!”“懒猪,起床!”韩春夏从沙发上疲惫地站起来,关掉了闹钟。使劲地用手掌搓眼睛,搓眉毛以及额头。之后,又细致地洗脸,刷牙,照着镜子穿衣。对着镜子打领带的时候,他想起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他又要拿着一摞摞的钱递给排队的人了。这个工作总让他很不甘心的:“凭什么我攥在手里的钱要给别人,还要让那些出大力的脏手摩挲那些票子呢!”
“钱,工资,四万八千六百”这三个词在他的脑中不停地排列出现。他看着镜子中打领带的手停了惯常的动作,领带被打了一半,衬衫的第二个扣子上有个窝囊的结,一只布条向下垂着,另一只手抓着另一只布条。“钱,工资,四万八千六百”。
韩春夏打扮得很细致,就像十几年前他和张老师结婚那天一样。其实,他总认为现在的他要比当年的那个毛头小子要更有味道。女人的魅力在于青春与美丽,而男人则在于成熟的味道。这种味道就像长熟了的葵花籽,非得到时间才有香味,才吸引人,才有魅力。于是,他照着镜子,竟然飘飘然了。这也是因为他打定了一个主意,关于偿还欠债的主意。他还要拿着剩下的钱去找张老师。
办公室的门被反锁了。保险柜里被牛皮纸保护着的钱齐整整地安坐着。韩春夏觉得自己还是很对得起单位的,他并不打算拿走所有的钱,他只拿走其中一包,大概也就十万块。可以一次性偿还啤酒房的钱了。打定主意,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双自己颇为满意的手伸向保险柜。牛皮纸的保护很有效,保险柜这个名称也很震慑人,即便韩春夏是用钥匙打开的,并且这个动作做了十几年,但今天的他格外恐慌,从手臂到手指都在微微震颤。他紧紧盯着他要拿走的那包钱,还怕他就此消失。然而,一直让他满意的手此刻不能再让他满意了。这双破手现在连简单的重复动作都不会了。不就是伸进去,抓住钱,再退出来吗?有何难的?韩春夏的眼睛转移了目标,开始盯着手,似乎在说:“看把你笨的!废物!”终于,手行动了,而且很麻利,牛皮纸包被手从保险柜里拿了出来,停了一下,之后,又被塞进了羽绒服的前襟里,紧紧地贴着胃部的毛衣。韩春夏的手隔着衣服拍了拍牛皮纸包,就像他无数次拍拍小儿子的头一样。接着,抹了抹脑门上和鼻子上的汗,韩春夏似乎在过夏天,汗涔涔的,手抹了一下又一下。
韩春夏让自己站了大约半分钟,眨着左眼睛,又将保险柜锁上,快步走出了办公室。他将头埋得很低,但快走了几步之后,就特意放缓了步子。在走向单位的破铁门的途中,他不断遇到向他打招呼的人。这让他恐慌,但他相信,他是没有露出马脚的。他像往常一样冲他们点头说“早上好”,或是说“早啊”,单位的大铁门向他遥遥招手的时候,他有些急了,步子开始大了,然而自己又觉得这段路突然很长,自己不会快走了,他在心里反复说:“放轻松,放轻松!”不知道是对谁说的,好像是左心房对右心房说的,反正没有对他的腿和脚丫子说。
终于在那扇大破铁门外了,韩春夏长长地舒了口气,一边快速地倒腾着步子,一边回过头去看那扇大破铁门,他突然觉得整件事情很好笑。当他在那扇门里的时候,他多希望身在门外,而如今,他已在门外了,却不知道什么叫做门里什么叫做门外了。大破铁门在固定的地方站了十几年,不过就是一扇门,若是在现在的门外大马路上也建个单位,盖间房子,建个楼,也用这扇破门做大门,那么,恐怕,门外也就成了门里了吧!门外门里又有多大区别呢?门都没变,依旧是那扇有些铁锈,绿了吧唧的铁门。
在将头转回来时,韩春夏最后一眼瞥了一下单位的大门。那扇门,在他眼中竟变了样子,成了阴阳屯贫困之家的门。那是一扇破木板门。木板上连油漆都没有刷,完全就是放久了的本色,发浊,发涩,看上去有些磨手,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扎到刺儿一样。有一块木板还掉了钉子,向外翘着,好像在对门上其他的木板说:“我要逃走,我要离开这个破门。”
韩春夏拐进了一个小胡同。他发现阴阳屯儿的门在他的眼中定格了。破木板门中有穿着破烂的男主人,有疾病缠身等待求医的女人,有等着拿到书包铅笔去上学的孩子,更有卧床不起终日见不到阳光的老头儿老太太。破木板门外,他韩春夏穿着温暖的羽绒服,裹着十万块钱漫街瞎窜。八辣子穿着华贵的貂皮儿冲着门喊:“不给他了,不给他了!”
韩春夏走累了,向左右看看,胡同里除了雪就是房子,再往里走还有一只四处溜达找食吃的大黑狗。他觉得有些筋疲力尽了,身子一软,将羽绒服的帽子扣在脑袋上,一头躺在雪窝里。
“十万块相当于100个人的工资,100个。”
“一百家过不了年,吃不上肉,甚至吃不上饭。”
“八辣子砸门砸窗。”
“百户人家啊。”
“张老师被气走了,带着孩子走了。”
他的大脑隔着帽子,平躺在雪上,成了电影放映机,那些句子被反复地放映,而且是公放的样子,连大黑狗都看见了。大黑狗慢慢向他走来,用“要杀死他的眼光”看他,似乎对他说:“你拿了别人救命的钱。你拿了百户人家过年的年货。”黑狗走着走着就停了,敏捷地一转身,扑棱扑棱刨着雪跑了,跟逃难似的,好像告诉韩春夏“你真恐怖”。
韩春夏想,现在真的没有选择了。百户阴阳屯儿的人等着牛皮纸包里的人民币吃饭,过年,看病。张老师也走了,孩子也走了,也许他们真的不回来了。他为小儿子买的方便面是没有人再吃了。八辣子喜欢砸哪就砸哪吧,或许,只有二中还能留给他一个家。韩春夏于是从雪窝里爬起来,习惯性地在身上扑扑雪,他发现,根本就没有雪粘在他身上。也是,雪那么干净的东西,哪能粘在他这种人身上。“******!”百无聊赖的他骂了半句话,接着向家走去。韩春夏想好了,他要给张老师劈很多柴。以后他回来时,就不用劈柴了。于是,他连屋子都没进,直接在院子里拿了斧头就去大门外劈柴了。”咣——”斧头砸下来,圆木滚儿被劈成两半。劈着柴,雪又开始下起来,生怕被冬天抛弃,生怕韩春夏以后都看不到它了。飞飞扬扬的,随着风打着旋落儿,跳着芭蕾,落到地上,落到邻居家新扎的五彩的纸花儿上,落到邻居家门前挂着的彩灯上,落在韩春夏的柴禾上。韩春夏将柴禾劈得热气腾腾,满脑袋汗,羽绒服上的帽子都湿透了。只有雪依旧寒冷,依旧被上帝抛撒下来。
二中破旧的教学楼前脸儿挂起了四个大红灯笼,上面写着“欢度新春”,灯笼上挂着点雪,扣了个白帽子。教学楼前被堆砌起的雪堆上,插着一排排新扎的纸花,红的、绿的、粉的、蓝的,全都飞飞着。韩春夏赶着休息的空儿,望望二中的五彩缤纷,喜气洋洋,心中觉得,教徒们过过春节还是不错的,他们在雪下安静地躺着,也需要一个人去给他们带去一点新鲜。
韩春夏继续拿起斧头劈柴禾。隔壁李嫂抱着一抱新扎的纸花从院子里出来,笑呵呵地对韩春夏说:“小韩哪!劈柈子呢。你就是勤快,你媳妇跟了你享多大福啊!呵呵!”韩春夏也笑了笑,这是十多年的老邻居了,总是这样夸他,两家关系一直都不错。在这二中前面这些邻居都不错。
“小韩哪!我多扎了点花儿,我寻思你们两口子都上班,没时间扎,就给你们的都扎出来了,一会儿,我插完手里这些就给你拿过来。”李嫂依旧笑着,往特意堆起来的雪堆上插她扎的纸花。
“谢谢李嫂,总是麻烦你帮着我们。”韩春夏这次是由衷的感谢,要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说法,他想,他一定会抽泣的。
李嫂将五彩纸扎成的纸花交到了韩春夏手中,依旧笑着走回家中,韩春夏将柴禾整齐地贴着墙根码好,又将门前收拾利落,抱着纸花进了院子。
院子里女儿的秋千还在垂着,偶尔晃动两下,秋千板上,坐着跳芭蕾舞的白雪。韩春夏放下纸花,去抽掉了秋千板,将两根秋千绳子挽得老高老高,系了个死死的结。之后又将五彩的纸花插得满院子都是。
他进了屋,从怀里掏出装有十万块钱的牛皮纸包,放进了装存折的柜子里。纸包在下,存折在上。放完纸包后,他要点炉子,将屋子烧得热乎乎的,张老师怕冷,他怕张老师冷。他只想着,为什么从来都听话的他,怎么就违背张老师呢?为什么他要去啤酒房呢?
终究他是为了什么?
烟囱上空冒着烟缓缓地和阴沉的天融为一体,灰蒙蒙下一片缤纷,缤纷上空是绳子挽的圈和韩春夏冰冷的身体。
后记
大年初一是韩春夏出殡的日子,他的小儿子和另一个小孩子在门外站着,眼看着邻居家门前用炉灰圈起来的圈,将门围住。老人们说,这样,可以免得死去的鬼魂来敲门,扰得邻居不安宁。两个小孩子抢着一袋“方花面”,那个小孩说:”没事!你爸死了,再让你妈给你找个爸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