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好喝茶,喝茶则生出了茶馆。全国各地,大城小镇,皆有为当地人甚至是外地人心向往之的茶馆。古城北京当然是不会没有这种景象的,而且这种景象兴许在旧时独领一国风骚呢。老北京的茶馆遍布全市各个角落。都叫“茶馆”,但功能不同,大致可有几类:清茶馆、书茶馆,季节性的茶棚和棋茶馆。棋茶馆多集中在天桥市场一带。其设备、房舍多因陋就简,一般是用圆木、方木等半埋于地下做立柱,也有用砖砌成砖垛的,上铺木板,成为巨大的条案状。有的是在上面摆放木棋盘,还有更简便的是在案上画出一个个的棋盘。茶客,或说是棋友们分坐条案两侧,以下棋为主,边喝茶边下棋。到这些地方的茶客与其他茶馆的不同,多为劳动者及无业游民,也有些中层阶层,爱下棋,但“棋臭”,到这儿练手找乐。棋茶馆只收茶钱,不收租棋费。茶馆提供象棋和场地,只为招揽茶客。茶叶也无甚高档,到这儿的茶客也不以品茶为目的。棋茶馆与其他茶馆不同,上午则较清静,人不多,该来的人此时多去“讨生活”而奔波。下午则开始热闹,多时可聚集百十位饮茶棋客,至傍晚方纷纷散去。人们坐到这简陋的场所,喝一碗热茶,沉浸于盘面的攻杀,暂时忘却了生活的艰辛。
除去茶馆喝茶,老北京人吃早点时也爱喝茶。
一般老北京人的普通家庭,早餐很少自做,多从外面买回或外面去吃。主要是去饽饽铺或街头市井的小吃摊。
老北京的饽饽铺一般都在其柜台外摆放三两张方桌,四周有木凳,桌上设茶具,供顾客来此吃茶点。早晨,两三知己或一家人围坐桌旁用早餐。茶要先闷透,再冲开水。在吃前必先饮,然后再吃一两块对口味的新鲜点心。喝着、聊着、吃着、悠闲、亲切。吃,仅一两块而已,绝无胡吃海塞之状。北京人称早餐为早点,就是从早晨喝茶吃点心而来。尽管是早晨先饮茶,后吃点心,也只叫早点,而不叫早茶。旧时,一位曾在北京生活多年、后又离开的文人写过一首词:“忆京都,茶点最相宜,两面茯苓摊作片,一团萝卜切成丝,不似此间恶作剧,满口糖霜嚼复嚼。”看起来,作者非常留恋老北京的茶点。
北京人去茶馆喝茶,像他方人士一样,并不只是为了喝茶,更多是为了休闲,喝茶只不过是手段之一罢了。在清末,北京的茶馆无论数量还是种类都己有相当规模,在茶馆休闲对于广大市民成为一种可能,或是很平常的事了。平民百姓,稍有空闲,也愿到茶馆一乐。享受一下劳作后的轻松。故此风一旦盛行,相应的北京的茶馆也愈发地红火起来。
北京人爱喝花茶。旧时,北京因为远离茶叶产地,难以品尝新鲜茶叶,而以陈茶窨以茉莉花,制成花茶销售。离产地更远的内蒙、西藏,制成茶砖而饮砖茶,也是同理。
花茶的历史可追溯到宋代。北宋蔡襄在《茶录》中就有记载:“入贡者徵以龙脑和膏,欲助其香。”即以一种叫“龙脑”的香料。加入龙凤茶(即饼茶),以助茶香。进贡皇帝。到了明代,茶引花香,增益茶味,其熏香茶法已见诸记载,明代朱权在《茶谱》中指出,“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当花盛开时,以纸糊竹笼两隔,上层置茶,下层置花,宜密封固。经宿开换旧花,如此数日,其茶自有香味可爱。有不用花,用龙脑熏者亦可。”明代钱椿年编、顾元庆删校的《花谱》中更为具体地介绍了可作熏香茶的香花,说:“木樨、茉莉、玫瑰、蔷薇、兰蕙、橘花、栀子、木香、梅花皆可作茶。诸花开时,摘半含半放蕊之香气全者,量其茶叶多少,摘花为茶。花多者太香而脱茶韵,花少者则不香不尽美。”并指出,三份茶叶一份花最为适宜。用瓷罐按一层茶叶一层花装至满,使茶吸花香,然后用纸包好放在火主烤焙至干收用。
花茶较为大量的生产是在清代咸丰(1851年~1861)年间。到了1875年前后。花茶生产民较普遍。据记载,仅福州生产的花茶达到3万多担;至1928年~1937年,年产花茶在10万担以上。
最早的花茶窨制中心是在福州。清代咸丰年间,福州的长乐帮茶号生成、大生福、李祥春等窨制的花茶远销华北市场,甚受欢迎,销路不断扩大,于是,其他茶商竞相仿效,扩大花茶生产。
北京人的爱上花茶,大约便从这个时期开始。
因为爱喝茶,老北京人能说出许多与茶有关的轶闻掌故,估计在都是在当时的茶馆流传的。
有一则是这样说的:
有位旗人大爷,以评茶闻名。凡有新茶上市,商家必先将其请去品评,才敢定价。他家藏名茶无数,经常以此在人前自傲,人都服他,故此名声日隆。一天当他的六十大寿,家里大摆筵席,广延宾客共吃寿茶,并以大量糕面施舍领困。一时门前穷人聚集,忽有一行脚老僧托钵门前。给予糕面不要。给银两,也不要。结果守门人与其计较起来,吵嚷之声惊动内堂,旗人因而出视,老僧一见段便双手合十呼道要茶,旗人令家人奉上茶来,老僧一闻,随手泼地,嫌茶太次,再换好的茶来,老僧闻过又随手一泼。连换数次。旗人恼了,说你到底要怎样?老僧请道,请将你家最好茶拿来我尝。茶来,老僧略啜一口,摇头叹道,这便是你家最好的茶?你家可谓无茶。旗人大奇,施礼请上坐,问,何处更有佳茗?老僧缓缓于搭连中拿一纸包,旗人接而闻之,奇香朴鼻,为平生所未识者。撮一撮泡上,真为极品。满堂茶商哗然,争呼真茶在此。旗人以五千两银赠僧,然终不知此茶的出处。
这则掌故,既反映了当时人品茶的水平,也看出北京人其实不懂喝茶——他们喝的都是陈茶。
所谓家藏名茶无数,其实都已是陈茶,按南方茶叶产地人的口味,每年第一批新茶下来,方是好茶。此时茶价最贵,口感最好。放得数月,色泽口感便大不如前。而那位旗人大爷所藏,一个藏字,便不知该茶即陈到什么份上,难怪老僧要一闻便泼地,再闻再泼了。
北京人也只会喝花茶。花茶本就是陈茶。
北京人喝陈茶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
改革开放以来,南风北渐,北京人从服饰、发式、餐饮到流行歌曲、娱乐方式等等,在生活方式上几乎一边倒,甚至不吃馒头吃米饭,连咸菜都变甜了,“南方化”的取向十分明显;唯独在喝茶的口味上一如既往,独尊花茶。不少在北京的南方人,他们喝的绿茶都是托人从南方带来的。这个富有潜力的市场却并没有被重视和开发。
以现在的运输和储存条件,完全能够使北京人喝上的新茶、绿茶。所谓“新茶陈酒”。茶叶的不同品质、不同口感,主要是指新茶而言。只要是新茶,无论贵贱,都十分好喝。另外,报刊介绍茶叶防癌健身的种种好处,指的主要都是绿茶。相当多的北京人没品尝过新鲜的绿茶,体验过新茶之味和绿茶之美,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
号称发达的中国饮食文化,其实是一种重食轻饮的文化,喝酒是为了吃菜,只有大吃大喝、狂吃滥饮一途,为喝而喝的艺术并没有发展起来。大城市饭店林立、茶馆消失,酒吧、咖啡馆稀少就是一例;北京人不喝绿茶、不发展“茶文化”也许是另一个实例。现在,茶道在日本,茶艺在台湾(北京就有台湾人开的茶艺馆),北京的特产只有“大碗茶”了。
其实,饮茶的习惯也是可以改变的。
好在有北京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已销声匿迹许多年的茶馆在一起又有悄然兴起之势,只要有茶馆,口味的慢慢改变也是有可能的事。毕竟,北京还有那么多外地人,需求产生服务嘛。
茶馆的陆续消亡当是建国以后的事。
建国之后茶馆的衰落并不限于北京,其原因众所周知:首先是对它的国营化改造,然后是对其所代表的“封资修”生活方式的批判,致使这种市民文化的交往空间几乎荡然无存。近些年来,茶馆千呼万唤难出来的原因则主要是经济上的,高昂的房租使其难以生存。终于,《茶经》、茶道的诞生地,只剩下了牛饮解渴的”大碗茶”——它甚至被写进歌中,似乎也成为新北京的一道新民俗。然后,人们认识到文化传统中的商业价值,开始开发这一市场。首先是“蒙”老外的旅游观光景点,如著名的“老舍茶馆”。只是到近几年,对“茶文化”的呼唤才见着一点风雨,在林立的宾馆酒楼、咖啡屋、啤酒屋之外,总算也有了茶馆的身影。现今北京的茶馆,据说总共有二十多家,风格分为土洋两派。一是归真返璞、寻根怀旧老京味的,如琉璃厂海王村的“京味茶馆”、陶然亭的“窑台茶园”、天桥“茶乐园”、虎坊桥“湖广会馆茶楼”、和平门“正乙祠茶馆”等等。其中海王村的“京味茶馆”已经成为正宗京味的象征,它完全定位于平民,不大的空间,方桌木凳,粗资茶碗,“茶份儿”仅一元,可自带茶叶,还可以听取评书大鼓等民间曲艺。但这里最具号召力的是一个大活宝——身穿蓝布大褂、头戴瓜皮小帽的掌柜冯建华,他好像是从旧时北平出土的活文物,接人待物时那一口纯正的京腔,尤其是那种委婉谦和、温柔敦厚的老北京人的劲儿,学是学不会的。其实他才28岁,他从小在胡同中长大,特留心老人们说的那些往事,心仪老北京人的那种仪容做派,终于修成正果,自成一家。
另一类是新式茶馆,如地安门的“五福茶艺馆”、琉璃厂的“波古阁茶苑”、西华门的“西华轩茶馆”、北新桥的昊裕泰茶社等。这类茶馆往往装饰极为豪华、考究,极富文化品位”,由一些小姐表演现买现卖、路数不同的所谓茶道。费用自然也高得惊人,一个人没三五十元下不来,显出了茶文化之高雅。那是专为有钱人预备的。
搞市场经济,必然导致社会阶层的分化——主流社会与非主流社会,也就是有钱人与无钱人的区别,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吃大锅饭,人人都不思进取,社会便不能有效前进,这是实践征明过了的。社会阶层的变化,扩大了需求,刺激了经济的发展,这是它有利的一个方面,这样的分化,又决定了各类行业档次的不同,北京茶馆档次上的区分即是一例。
在北京这个寸土士金的地方,要想把薄利的茶馆维持下去,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按现下北京人的想法,有空置房首先想的是租出去,当房东收一份旱劳保收的租子,一般不会自个儿用这空房搞经营做个辛辛苦苦的老板,这样做风险太大,太不合理,这也是北京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多得是外地人进京打天下,房租行情看涨,房子不愁租不出去,这是一;第二,经济发展,竞争激烈,搞经营风险太大。仅凭这两条北京人开小店的极少。有空置房当房东多自在。
但有一般就有特殊。北京大款多。有这样的大款,钱多得没处搁了,兴趣一来,拿俩钱就来开个茶馆,请几个人给照应看,甭管挣钱,不挣钱,好歹也为继承老北京风俗出了把力,这样人也不是没有。不知北京现下茶馆中有没有这样人开的。
现今的北京年轻人,习惯于舞厅歌厅,去茶馆的恐怕不会多,中年人要为外事家事操劳,有闲心去茶馆泡的估计也不会多,那么,北京的两种档次的顾客定位,只会是这样的标准,一种,低档次如上述茶份一元的那一类,顾客上岁数的居多。这一群体属功德完满,家事外事的不用再操太大的心,又有空余时间。闲时去茶馆坐坐,或聊天或感受氛围打发一下休闲时光。另一种高档次的那已说过,就不用再提了。
茶馆的兴起,可以看到经济的发展,生活的精致丰富多彩,社会功能的完备,甚至还有老龄化的表现,等等,这都是经济学,让会学家们的事,不在我们关注之列。我们还是来看一则关于茶的掌故吧。
昔日江南有一富翁,特别爱茶。一天,有一乞丐到他家门首,靠着门用略带嘲弄的眼神看看富翁道:“听说您家有上好的茶,能赐我一杯尝尝吗?富翁嘲笑:就你也知道什么叫好茶?乞丐答:别瞧不起人,我曾经也富过,因为茶破了产,照下是暂靠行乞生活。富翁因之另眼相看,斟好茶与之尝。乞丐尝过,道:茶倒是不错,可惜味道还不够醇厚,主要原因恐怕还是这茶壶不够旧。我有一壶,昔日长年使用,至今携带在身边,虽挨冻挨饿也没舍得放弃。富翁索取观之。壶果然做工精致绝伦,并且铜色黝黑,非近代物。开盖一闻,香味清洌。富翁爱不释手,借来沏茶,果然茶味清醇不同凡例。富翁便同乞丐商量,想将此壶买下。乞丐答复:我不能将它卖断。这壶实值银三千两。你给我一半,我用来安顿妻小。然后,我每天上你家来品茗清淡,共享此壶,你觉这个办法行不行?翁喜,欣然允诺,以银一千五两付乞丐。丐将妻儿安顿好,果然每日至富翁家,对坐啜茶,如老友故交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