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虎抬头望天,白花花的太阳晒得脑门发烫。
才阳春三月日头就这么火辣,南方真是热啊,他伸手抹了把汗水。
干燥的泥土地面被轻风抚起扬尘,日光里,甚至看得清一粒粒尘埃在空气里烟煴飘荡。
一辆灰色的四轮马车从他面前驶过,高鼻梁红胡子的南洋人端坐在车厢里。
洋人头戴黑色圆顶礼帽,胸前还挂条金灿灿的链子。
一看就是那种“有钱的洋人”。
总有一天,我也会做上大买卖,当个有钱的主儿,坐在大马车里嘚瑟过大街。
黄大虎看着马车滚滚碾过面前的地面,留下黄尘飞扬。
话说这沐阳城里,南洋人真多啊。不单有这种招摇过市的洋人,就连许多临街铺面都是洋人开的,门口牌匾上不但有亘土中洲通行的变语,还歪歪扭扭写了些西洋文字店名。
数年前,乘坐蒸汽船的南洋人来到中洲,以做生意的名义,在南部沿海的城市扎了根。
看街上百姓的表现,这么些年过去,南国的百姓早已经对洋人见惯不惊了。
行啦,我从阜天京都过来,走了千多里路,可不是为了来看洋人的稀奇的。
黄大虎摸了一下胸口,贴肉放的密信被三层帆布包得严严实实。
信件上盖有“沐记商行”总舵的信章,出发前,总舵的齐大掌柜一再吩咐,必须把信交到沐阳分舵的徐掌柜本人手里。
想必信里的内容十分重要吧。
阜天总舵的年轻伙计有近百号人,学徒更是不计其数。齐大掌柜从这么多人里选了自己来送信,可见总舵对我挺器重啊。
临行前齐大掌柜的还悄悄告诉自己,成功把信送到沐阳分舵,回到总舵就会把我提拔为当手。
如果是那样,年仅二十一岁的自己,可是阜天京都总舵里最年轻的当手咯。
面上有光不说,薪俸待遇也将大大的提高。
黄大虎清楚得很,在沐记商行这样的老字号商会担任当手,一年的薪俸有7两5钱银子。
这笔数目不小,给地方州府办事,拿公家薪水的马夫,一年的薪俸也就6两银子,还往往因为上官克扣,拿到手的数目又会缩水不少。
每年商铺在夏至冬至时,给当手发的寒暑犒银子就有1两5钱。而每年生日节庆的随例,就是端午节送一份粽子、中秋节送一份月饼、春节送五斤腊味、生日送寿敬贺银一贯,这些也折合银子1两5钱。
加起来,每年的薪俸折银10两。
10两银子,现在身为伙计的薪俸每年才区区2两,那是整整翻了5倍。
10两年俸,即使在阜天京都,也算是一份体面的职业啦。
一年10两银子,干上三五年,省吃俭用一些,想办法在商行拆借几两。就可以在京郊买一套三进三出,风水理想的房子。
有了房子,找老婆成家的事情才算了有了可能性。
父母早早过世,落下自己孤身一人,老黄家的香火能顺利的继承下去,一直是他这辈子最重大的事情。
送到这封信,黄大虎的下半辈子的幸福人生的大门才能打开。
想到这里,他摸摸信封外的帆布,粗糙的触感让指尖发麻。
未来的幸福生活简直触手可及,让黄大虎觉得有点不真实,紧张感像一把铁钩子贯穿了他的胃,他嘴里溢满了从喉咙倒灌上来的苦涩,连嗓子都觉得噎住了。
虽说从京都南下,这一路又是雇船又是赶车,驿站走了一程又一程。赶路的艰苦比起现在的紧张激动,那就真不值一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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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大虎在路面继续站了一会,烈阳依旧,他感觉有些晕头转向。
找个当地人问问路吧,他理了理思路,努力定下心神,四处打量。
一名老者坐在路边阴凉处的竹板躺椅上,右手抬起一支烟管吐云吐雾。
“老丈,叨扰了,请问城里的沐记商行怎么走啊。”
黄大虎向老者拱手问道。
“向前走,第二个街口右拐,再接往前走就是船行司的院子。过了船行司,一直走就是码头,沐记商行的铺子就在路边。”
黄大虎循大爷烟管指的方向看去,原来这么好找,还不远嘛。想到刚进城的那会儿,驿站的小官还建议他租一头毛驴代步,还好他刚才没租,不然租驴的钱就是白浪费了。
租驴需要押金2两4钱,租金每天20文,其实是这个价格让黄大虎抓了头皮,干脆决定在城里步行。
“谢了,老丈。”
黄大虎扭头就走。
“这位客人,留步。”
老者摊开红红的手掌,吐了口烟雾。
“有事吗?老丈。”
“这一大早的,我给你指了条明路,怎么说也算出了力气是吧。你这红口白牙一句谢,还不如给大爷我几个喝茶的小钱,拿出几个子儿,真心感谢感谢我。”
要钱?哎哟喂,指个路都要钱,你怎么不拿把刀子拦路去抢啊。
“不是,这什么意思啊,我说老丈,不兴这么样的吧。”
“南洋来那些洋鬼子们,就实兴这个。不单是指路,就连给他们倒杯茶水,递个点烟的炭火,端个菜上桌子,人家都要给几个小钱意思意思。”
“人家洋人说这是小费,是种礼节,礼节懂吗。泱泱中洲,天朝上国乃是礼仪之邦,人家洋鬼子的礼节,传到我们这儿,那也得发扬下去,你说是吧。”
大爷半眯眼睛,放大了声音说话。
喊这么大声是什么意思,黄大虎正寻思呢。
三个干瘪老太婆立刻就从左右房屋里走出来,手里紧握的是烧火棍和擀面杖,眼睛直勾勾瞪视黄大虎。
有道是,九海之内皆友朋,穷山恶水出刁民啊。
这几个老太婆面露凶光,打把,怕失了手。跑吧,怕他们吆喝一声,又蹦出几个老头老太太,没玩没了似的,那就吓人了。
黄大虎从怀里的钱串儿上扯下两个铜铸钱,像是从自己的心里剜了两片肉一样难受。
他把带着体温的铜钱放在大爷摊开的大手里。
“行,我今天就入乡随俗了,大爷你拿好了,告辞了哈。”
好汉不吃眼前亏,要再跟这帮老头老太太纠缠,岂不会误了事?
“就俩钱?你当大爷我是叫花子呢。”
老大爷看看手里的钱,表情很不满意。
怎么着,问你一句话还得给黄金万两了是吧?这老头是不是太上脸了。
“大爷,你如果不要,就还我吧。”
在商铺里做伙计十年,讨价还价几乎成了黄大虎的本能。
他向大爷伸出手,作势要拿回铜钱,铜钱摆在大爷手里,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两个钱也是钱,积少成多,聚沙成塔的道理懂不懂。
入行做生意人十年,黄大虎一直记得师傅的教导。
做人那千万不能嫌钱少,多少都往兜里揣,要不然啊,钱会就嫌你,横竖让你穷一辈子,
至理名言啊。
大爷翕动两片肥唇,摊开的手掌合上,赶紧把钱揣进袖子里。
“算了,一大早碰见你这个吝啬鬼,是大爷我晦气了。不过你大爷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计较,放你一马吧。”
黄大虎一撇脑袋就走了。
勤俭兴家,奢侈误国你懂个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