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当日,宋江在广济河遇到一个投河的汉子,出言问起寻死缘由。
那汉子答道:“小可姓吕名方,是潭州人氏。平爱学吕布为人,习学了方天画戟,人都唤小人做温侯吕方。这次贩生药到山东,消折了本钱,没有盘缠,无颜回乡见家人。”
“本钱没了再想办法赚就是。”
“我那本钱都是借的利钱,本金就有两千两,不能偿还的话,只怕会被逼死。”
“那也不该寻死,你年轻力壮,又会武艺,便卖身为奴,怎么不也得三四十两银子,足够家中几年嚼谷。若是拉下脸皮,卖进青楼,还能多一些。若是死了,这三十两银子便也没了。你放心,逼死了你债主找谁讨债去,他们是最不愿你死的。”
那吕方不再说话,但宋江能感觉的出来,他死志淡去,当不会再投河了。
宋江从腰间掏出知县还有朱仝今日刚给的二十两银子,心中叹惜:“当真是花钱如流水,这钱还没有焐热,又要送出去。”他把银子强塞到吕方怀里,道:“这些应当能够你盘缠了,你便归乡去吧,没有过不去的坎。”
说罢,宋江便沿河往城里来,待走出百余步再回头看,见那汉子低着头反方向走了。宋江大笑一声,回城去了。
宋江此番无心插柳,救了那人。那人后来又有故事,各位看官且记住这个话头。
且说郓城县北面与寿张县搭界的地方有个双峰镇,镇上有个打铁的雷员外。雷员外打铁起家,在镇外一条野河边上有个铁匠铺。后来黄河改道,野河水量大增,那铁匠铺位置绝佳,便雇了几个伙计开了个水碓房与乡邻舂米,因此挣下一笔不大不小的家私。
雷员外年近四十方才生个独生儿子,起名做雷横。因晚来得子,雷员外不免对儿子雷横有些宠溺,只养的雷横有些心地狭窄。雷横自幼不喜读书,见了四书五经便头疼,只喜练武。雷员外便花钱送他去沧州学了整五年武艺,练了一身本领。
前几日雷横学成归来,因吃醉了酒与镇上人打赌,一纵身横跳了三丈的阔涧,被人称为“插翅虎”。
无巧不成书,此事正被一个货郎看见,那货郎便是曾被宋江留宿在庄上的。货郎想起当日宋江的吩咐,贪图宋江赏钱,前来报与宋江知道。
说来也巧,雷员外与宋江父宋太公有些交情,当年便是宋太公开的方子,才让雷横母怀孕。有这么一份人情在,宋江得了那货郎的消息,寻思一番,往双峰镇来。
待宋江来到双峰镇,便直奔雷家。他报上宋太公名头,只说路过此地,顺便拜访。雷横出外练武未归,只有雷员外与雷横母在。雷员外急忙遣个伙计买肉沽酒相待。
饮酒间说起近况,宋江说自己现在郓城县衙做第一名押司。雷员外听了大喜,道:“正应有人来管教一下横儿,他放着好好的碓房营生不做,一心想开赌坊。”
那时宋国官府明令禁赌,一年除元旦几天外,都不许赌博。然而民间赌风极盛,便是宫中,也赌风昌隆。仁宗天子就喜赌博,经常与宫人赌博,曾一次输过千钱。因为赌博,惹出不少案件来。真宗时有汴京二巡卒,拿军装当赌注,结果输了。二人心怕责罚,在凌晨时袭杀早起的过路者,弃尸河流,取过路者衣物赎换输掉的军装。
然而赌坊赌利极高,官府看着眼热,便通过酒庄之类名目诱赌。当年神宗皇帝在位时,宰相王安石主持变法,与农民散发青苗钱。有官员为表面政绩,专趁此时令酒务设鼓乐倡优,或关扑卖酒牌,引诱领取青苗钱的农人上前赌博、饮酒、游戏,使许多农人输了青苗钱,徒手而归。
这双峰镇没有赌坊,雷横想开赌坊获利也无可厚非。只是人人都知道赌坊利润巨大,不是那黑白两道通吃的,开不起来。雷员外怕出事,便想让宋江劝雷横一劝。
正说话间,雷横练武归来,雷员外便让他来陪宋江吃酒。宋江看了,只见那雷横身长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须;看雷横胳膊,肌肉隆起,好似宋江腿粗;再看雷横腿,肌肉虬结,好似宋江腰粗。
宋江赞道:“我在县城便听人说双峰镇插翅虎好生了得,今日见面,果然名不虚传。”
“区区薄名,难以挂齿,倒是兄长大名远播,经常听货郎传唱。”雷横毕竟年轻面嫩,脸略一红道。
“我听伯父说,你想要在镇上开赌坊?”
“正有此意。双风镇一家赌场也没有,若是我开了,便是蝎子的尾巴——独(毒)一份。”
宋江慢条斯理,伸出三根手指,道:“开赌坊本也无妨,只是得做三桩事,不然这赌坊只怕开不得。你若是能做的,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雷横听了,心情急切,急忙追问道:“不知兄长说的是哪三桩?”
“第一桩,有赌不为赢,开赌坊与人合赌,只能抽水,自己不能赌。若是自己赌,有多少本钱都得折进去,而且平添恩怨,招惹是非。第二桩,得繁华所在,双峰镇是个小镇,没多少纨绔闲汉,若你真是想放赌的,不如到郓城县城开赌坊,强似双峰镇百倍。第三桩,须得官府有人,不然若有那眼红的去衙门首告,便大为不美。”
“兄长放心,我不是好赌的,只是找个营生罢了。便去郓城开赌坊也无妨,只是那里人不熟,面不广,怕受人欺负。哥哥在郓城扬名立万已久,又在官府,可有兴趣入得一股?”
“我虽是第一名押司,但为赌坊保驾护航还力有不逮,不如拉知县相公入股,借了他的虎皮做大旗,可保无虞。”
“知县相公高高在上,如何能拉他入股?”
“不怕官儿讲廉洁,就怕官儿没爱好。知县相公偏是个爱钱的,只是这事得做的隐蔽,得慢慢做,不能操之过急。”
“如何慢慢做?”
“这样罢,你先在双峰镇开个小赌坊,权当练手,纵是有事我还能罩得住。你有武艺在身,日后有机会我在知县相公面前参你做个都头,待与知县混熟,彼此信任,我再与他纷说此事,看他意下如何。”
“哥哥真是能成大事的,只凭我做,本钱定赔个干净。这小赌坊便送哥哥五成股份。”
宋江坚持不受,道:“你自做营生,我又不出本钱,哪能如此。”
“哥哥别怪雷横冒昧,若是哥哥不收,待我赌坊开起,有人去衙门首告,不是要我家破人亡么?”
宋江笑道:“既然你不放心,你我二人结拜做金兰兄弟如何,我再收你半成股份,管保我二人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雷横大喜,急令碓房伙计买了香烛三牲供在香案上,又在香案后挂了刘关张的像。
二人各持一柱燃香,因宋江年长,便先起誓叩拜道:“盖闻室满琴书,乐知心之交集;床联风雨,常把臂以言欢。是以席地班荆,衷肠宜吐,他山攻玉,声气相通,每观有序之雁行,时切附光于骥尾。今宋江、雷横编开砚北,烛剪窗西,或笔下纵横,或理窥堂奥。青年握手,雷陈之高谊共钦;白水旌心,管鲍之芳尘宜步。停云落月,隔河山而不爽斯盟,旧雨春风,历岁月而各坚其志。毋以名利相倾轧,毋以才德而骄矜。义结金兰,在今日既神明对誓,辉生竹林,愿他年当休戚相关。”
这番言词是宋江特意默背了来,就为着结义时用。
雷横不读书,只简单道:“今日我雷横愿拜宋江为金兰哥哥,日后生死与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二人拜毕,雷横取过一只公鸡,割破颈子,各滴一滴鸡血到酒中,二人一饮而进。而后重开宴席,宋江大醉而归。雷横筹备赌坊不提。
故事再往下,需先扯出一个话头去。说的是青州城外百里路程有个清风山,清风山下有个三岔路口,地名清风镇,镇上有三五千人家。这三岔路通往三处恶山:清风山、二龙山、桃花山。那三处山头时有强人出没。
青州为古九州之一,因地处东海和泰山之间,位于东方,东方属木,木色为青,故名青州。自东汉始,青州一直为州、府、郡、路的治所,宋时京东东路的路治便在青州。
青州原本富饶之地,只因黄河历次泛滥导致良田荒芜,土地尽被沙压。一经微风,尘土飞扬迷漫,且土质极差,五谷难生,一方沃土生生变成穷水恶水。许多破产农人啸聚山林为生,青州城时被攻击。
时任青州知府的是慕容彦达,他是宋国开国大将慕容延钊之后,自己无甚本领,凭了祖上功劳在朝中做个散官。慕容彦达有个妹妹是徽宗宫中贵妃。那慕容贵妃本是哲宗的妃嫔,初为御侍,获得临幸但并未册封为妃嫔。崇宁元年正月,哲宗的弟弟,当今徽宗天子即位,她被尊封五品才人。五年前,也就是大观二年二月,进封为美人。
慕容贵妃恃宠而骄,求徽宗与哥哥慕容彦达官位。恰好青州有报强盗作乱,袭扰州城。徽宗想起慕容彦达是名将之后,便兄凭妹贵,成全他到青州做个知府。
那慕容彦达自吹文武全才,但真实本领半点也无。好在他颇有自知之名,上任后重用青州指挥司总管本州兵马统制秦明进剿强盗。那秦明武艺高强,性如烈火,使一根狼牙棒,有万夫不当之勇,人送外号“霹雳火”。
秦明没多长时间便把境内大股强盗围剿一空,只剩清风山、二龙山、桃花山等寥寥几个山头还未进剿。至于那些有小股强盗的山头,却数不胜数,需得整治民生,非战之功。
且说这一日秦明带着八百兵马在清风镇扎下营盘,准备进剿三个山头。按探子回报,其中二龙山实力最强,秦明便自带五百军士留守清风镇,防止三个山头强盗合兵一处,让徒弟青州兵马都监黄信为前锋,带了三百军士前去攻打二龙山。
这二龙山上有座寺唤做宝珠寺,寺里住持唤做“金眼虎”邓龙。邓龙后来还了俗,蓄了头发,聚集着二三百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宝珠寺的和尚不随顺的都被他杀害了。
黄信带了军士进到二龙山,远远看去,只见二龙山山势耸云烟,松桧森森翠接天,两下高山环绕着那宝珠寺,中间只一条山路。山路上立着三重陡峻关卡,关上摆着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还有竹枪鹿柴密密地攒着。
黄信看了,不由有些发愁:此地山路太窄,若是闭了关时,只能强攻,同时最多有三人可迎敌,任凭兵力再多也施展不开。
山上喽啰见有大队人马上来,赶紧闭了关门。黄信想,却是自己与师傅秦明轻敌了,这二龙山只能偷袭,不能强攻。可如今已打草惊蛇,偷袭不得。若是能激的那匪首单挑,或有可趁之机,不然只能做长期围困之计。
如此想罢,黄信来到距离关下一箭的地方叫道:“关上的强盗听着,我是青州兵马都监黄信,你们快快献关投降,可留你们一条活路。”
那关上喽啰赶紧报与金眼虎邓龙知道。邓龙急忙来到关前,只见这黄信头上窄下宽,像个葫芦,头发浓密,满腮胡须,两只眼睛不大,身躯长大似蛟龙,手里拿着一把丧门剑。
“关下那狗官,可是外号‘镇三山’的黄信?”邓龙喝骂道。
原来这黄信自持武艺高强,又有计谋,曾夸下海口要抓尽在清风山、二龙山和桃花山落草的强盗,故人称“镇三山”。
“正是你黄信爷爷!是男人就下来与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今日让你见识见识我金眼虎的厉害。”
说罢那邓龙便开了关门,拿着一根禅杖来战黄信。
不知后事如何,且见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