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当日朱武和陈达混进华阴县的队伍中往少华山下去,队伍走到山嘴,突然停住。朱武抬起头往前看去,却是副都头与李都头在那里说话,周围是一圈军士。
朱武竖起耳朵,只听那副都头阴声怪气道:“李都头,兄弟们大半夜不睡觉跟着你出来抓贼,总不能空手而回,若是这样,下次还有谁卖力气?”
李都头板着脸道:“王副都头,话不能这么说。这是知县相公的差遣,又不是我多事!你们要是觉得有什么过不去,自己去找知县!”
副都头冷笑一声,道:“李都头,当着明人不说暗话,玉泉院那个牛鼻子老道要是没给你什么好处,你能这么卖力的撺掇知县?”
李都头脸微微一红,道:“少说废话,玉泉院太虚子是你家亲戚,你不好意思收钱,就看着我眼红!”
眼看二人就要吵闹起来,旁边一个稍微有些老成的军士和稀泥,道:“过去的事说不清楚——说清楚也没什么用,还是看眼下要紧。”
李都头道:“眼下虽然走脱那两个匪首,没有功劳,但大伙终究是追了一夜,也有苦劳,回去知县未必没有奖赏,玉泉院的道长多少也得出点血劳军。”
王都头撇了撇嘴:“苦劳能有多少钱。”
李都头按压下火气:“你到底有什么主意,有就直说!没有就少阴阳怪气的。”
“这些马我看都肥,个顶个都是良马,一匹少说也得几十贯,不如……”说着那王副都头压低了声音,朱武离的远,听不清,只看到他做了一个割脖子的手势。
那李都头迟疑再三,摇头只是不允,又有七八个人上前一起劝说,边上有些兵丁也在那鼓噪。
李都头四下看了一眼,迟疑道:“咱们人太多,若是有人不识时务,走了嘴,上头追查下来只怕……只怕……”
那王副都头插嘴道:“都头,这些老兄弟们都是本乡人,知根知底,如果有人走了嘴……”他陡然拔出刀,语带威胁,先恶狠狠环视一圈,随后直勾勾的盯着李都头,道:“……挡了兄弟们财路,有的是办法给他一个‘意外落水’、‘家中失火’。”
别人还好,李都头先打了一个激灵。他是个外乡来的,不是本地人。这些兵油子做的都是刀头舔血的营生,整日沆瀣一气,看眼前架势他再不答应,只怕少不了给自己报一个“追击贼寇,英勇作战,中流箭身亡”的功劳。
李都头思前想后,只得答应,但他不想失了长官的威严,只故作沉思道:“说的是。只是斩草终须除根,白天若有个把人逃了出去,总是个麻烦事,不如等晚上他们睡下了,好一网打尽。”一来确有道理,二来那李都头有些武艺,王副都头和那些官兵不敢威逼过份,便纷纷答应了。
李都头命王副都头传了令,一众官兵在山腰寻了块树荫歇息,又让人去山下买吃食酒肉,只等天黑。
朱武与陈达趁四下没人留意,便装作放马的样子,牵马慢慢溜了出来。那些官兵半夜追敌至此,队伍早就乱成一气,不知哪些自己人追上来,哪些自己人没追,少了两个人也没发现。
陈达低声朱武说道:“好险!幸亏蒙混了过去。我们藏起来,等到半夜,趁他们去抢马的时候就可以偷偷溜下山了。”
朱武咂了一下嘴,道:“这帮牧马人因我们遭了秧,就这样一走了之不好吧?”
陈达愕然:“明明是那群官兵作恶,怎么叫因我们遭殃?”
朱武叹了一口气:“唉,终究和我们脱不了干系。”
“不这样又能如何?”
“好歹给他们个消息,叫他们也逃了性命去。”
“这……不是找不自在吗?他们要是知道了,十有八九会跟我们过不去。”
“无妨,我自有一番说辞。再者说,凭了我们两个的本事,只需小心提防,脱身不难。”朱武自信满满道。
等朱武和陈达再回到少华山上的平地时,已是正午。那些牧马人见有两个官兵去而复返,心下疑惑,便复聚拢起来。
杨春迎上前来行礼,朱武担心杨春迁怒他们引来官兵,只遮遮掩掩说自己与那李都头和王副都头有仇,看不过他们要来杀人夺马的行径,特来通告。
杨春听了先是大怒,又接着大惊。那些官兵在山腰堵了下山的路,人事先有了防备,怎么都能溜出去,但马却没法这么办。
陈达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命要紧。这些马匹乃身外之物,该舍便需舍。”
杨春垂泪道:“这些马是我们阖族上下几百余口的命根子,全族都指望这些马过活。要是保不住这些马,我们活着又有什么用,早晚也得饿死。”旁边有些牧马人也跟着哭起来。
朱武心中愧疚,道:“哭什么?如今只好与他们拼了便是。他们有刀,你们也有兵器。”他看了陈达一眼,又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二人既然遇上这种事,自然全力帮你们。”
杨春道:“除了我之外,我们再无别人通晓技击。却是如何拼命?”
陈达虽是有些恼怒朱武自作主张要豁出性命去帮这群牧马人,但这丝怒意一闪就过去了。他心道:“就这么走了,确实不讲江湖义气。若是夜里混战起来,凭我手中的长枪,跑应该还是有办法,且给他们出些力。”他转而叹道:“罢了!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
朱武沉思半晌,道:“倒也未必没有胜机。虽然他们有百余人,我们只有不到四十人,而且只有三个能打的,但计策有时比刀枪更有用。我们以有心算无心,若是准备妥当,赢面颇大。只是打赢他们,势必要杀伤人命,和官府结仇,难以善后。”
“何难之有?大不了上山落草便是。那些官兵只会欺软怕硬,这华州但凡有百十号人的山头,他们都不敢惹,也不敢报告朝廷,生怕被朝廷责难。我族里还有百十青壮,只可惜今日没在这里,若是再能聚上几百号人,便去打华阴县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族里整日受官府摊派勒索,早就议过几次落草的事了。”这杨春到底是年轻气盛,看上去没那么多顾虑。然而实际却有些复杂。
杨春家族世代牧马而生,主要势力有两房。长房的人技击的本领高过养马的本领,二房的人却恰恰相反,养马技艺精通,技击本领稀松。每当日子过不下去时,长房都力主落草,这样他们可以凭技击的的本事取得更大的权柄。二房的人自然更倾向于当顺民,因此每次官府逼迫时都主张委曲求全。
杨春是二房房头儿子,但技击本领却是族里最高的,平日和大房走的近,因此一直附和大房的人想要造反。所幸每次官府的逼迫都恰到好处,想些办法都能渡过去,因此才一直没有起事。也是怕杨春惹事,所以才被父亲远远打发到了少华山牧马,没想到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既然如此,我们便干他娘的一场。”朱武难得吐了句粗话,“如今不比江湖厮杀,却是要行军打仗,贵在号令专一,我二人便听杨春兄弟指派,纵有刀山火海,皱一皱眉头便不是好汉。”
杨春脸上一红,连连摆手推托:“我是只知蛮力厮杀,这种事能有什么主意?若是让我号令,非全死在这不可,还不如各自逃了性命去。可惜我一个族兄不在,要是他在就好了。如今还请朱大哥提点全局。”
朱武原本就指挥号令之意,只是这话不能自己先提。陈达脑子没他活泛,一时没反应过来。朱武这才欲擒故纵,抢先让杨春发号施令。好在杨春有自知之明,仍要朱武为首。朱武做出一副犹豫模样,答应道:“当下不是客气的时候,今日只求同生共死,我便斗胆挑这个头。”
杨春听了,拜倒在地,道:“小弟不才,愿与朱兄、陈兄结为金兰兄弟,还求两位大哥答应。”
那时江湖之人,虽然也有见义忘利之辈,但大部分人哪怕是杀人不眨眼的恶汉,对结义之事都看的极重,所以杨春才出此言。
朱武知道杨春不放心他们两个,才要结义,便答应了。陈达自无不允之理。三人撮土为香,序了年齿,朱武最长,为大哥,其次陈达,为二哥,杨春最幼,为三弟。
朱武念道:“结拜犹如手足样,共福同难理应当。亲如同胞一母养,万古留得美名扬!”当下三人一齐叩首。
结义已罢,杨春问道:“大哥,要如何迎敌才好?”
“这几日月光正好,山上又是平地,官兵夜里定会骑马来攻。我们先在山嘴处多挖些陷马坑,再拉些绊马索,他们不知底细,必然人仰马翻,战力先去一成。然后我和二弟趁乱混进去,应能重伤十来个。这样十成里面先去了两成。”朱武一边说,一边伸出左手,屈起两根手指。
“挖陷马坑只怕来不及了,我们这三十人不到,挖到天黑又能挖几个。”杨春抬头看了看天色,忧心忡忡道。
“不用挖大坑,只挖小坑就行。我在洛阳得过一个好家什,挖小坑正合用。”陈达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个细长半圆状铲头,找了一根木棒接了:“这东西名叫洛阳铲,略转一转,就能在地上挖出一个三寸见方小坑,奔马的马蹄只要踩进去,非折不可。”
“这东西甚妙,可我们既然趁乱厮杀,为何要重伤,直接弄死不岂不省事?”陈达问道。
“战场人有人重伤惨叫,才好动摇敌人士气,也叫他们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若是直接弄死,悄无声息,反倒收不到这个效果。敌人士气一挫,战力又去一成。官兵不知谷内有多少陷马坑,应会下马,准备步战。他们都是马军,下马步战实力再去一成。”朱武又屈起两根手指,握成一个拳头。
“如果步战,我方只有三个能战的,他们人多,再结成战阵,却又怎生破?”陈达问道。
“他们没被打疼之前,未必会结战阵,大半会一哄而上。我们虽然人少,但好在马多,可以用惊马冲撞他们,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也是决定今晚成败的一步!只要能成功,大事可成。”朱武说道。
“大哥这是好计策!我去年在草原贩马时见过大群惊马,的确无人敢挡。只要是挡路的,不管是帐篷、群狼,还是牲畜,全被踏为肉泥。”杨春道。
“若此计不成,还要如何?”陈达问道。
“我曾听老军言,战场上损失超过三成而不退的兵就算是精兵了,若是超过五成还不退,那便是天下强军。如果计策顺利,官兵已折损六成,如果还不退……”朱武看了朱武和陈达一眼,意味深长说道:“我兄弟三人硬拼,牵扯住他们,其余人分散逃走。”陈达和杨春互相看了一眼,各自点头。
诸事说罢,朱武望着众人,跳上一张桌子,举起拳头来,大叫一声:“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众人见他说的条条有理,士气大振,也跟着振臂齐呼。
杨春便分派了族人去挖陷马坑和绊马索,因工具不够,还有人闲着,朱武便让去山涧搜集圆石,去山上搜集尖石,在山嘴处摞成数十堆。许多木棒都削圆了,用火把头烤硬,当做长矛。几个熟悉马性的老人商议一阵,备了一些火油等惊马之物,还有一些引马之物。这一通忙乱,一直到太阳落山,众人才弄好。眼见官兵就要到来,朱武赶紧招呼众人休息,养精蓄锐。
歇了有两盏茶的功夫,山嘴处放哨的三个半大小子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说官军已经开始集结。朱武和陈达看了一眼,提起刀枪去了。杨春虽然年轻,但也知战阵凶险,必不像朱武说的那般轻描淡写,当了族人的面,他不好表现的太担心,但此时看着二人背影,虽然结义只有半天时间,杨春仍是觉得鼻头酸酸,叫道:“大哥,二哥!多加小心!”
朱武也不转身,将手在空中挥了挥,继续向前。
不知此战如何,且见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