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两坛子桃花酿封过口埋在了院前老树下。
桂花拍拍手,如释重负。做完了这件事,宝瓶山之行算得上功德圆满,下山嫁人也可瞑目。
唯一遗憾的是,亲手种下去的果,却无缘亲口品尝。
若干月后,山上众人开启这两坛花酿时,采花调酒制酿之人早就“花酿依旧引蝶蜂,人面不知何处去”了。或下山,或归家,或嫁人,或流落街头,总之,所有的结局都不是好结局。凡是跟钱秦二府沾上了边,这日子便像那掺了黄连的好酒,又辣又苦,唯独少了清香宜人后劲绵长。
桂花想,这两日阮听枫讲的佛经,多半是骗人。佛语曰:什么样的因,种出什么样的果;怎样的果,必有怎样的因。可她思索了这么些日,也没想明白自己前小半辈子造了什么孽,佛祖这样不待见她,派了钱家那些人来掺和她本可以安然无恙的人生。
果不是好果,因却是好因。
大抵,是前世造的冤孽。
她擦干额上的薄汗。起身进屋去。
大病初愈且取得阶段性胜利不必再行斋戒的菜菜欢快的扭动着娇小的身躯跃进她怀抱,象征性蹭了蹭脑袋表示亲昵,随后转过去吱吱叫着示意她注意悠然坐在美人靠上的战青玄。
唔,前面那一系列动作只是铺垫,转折之后才是重点。
战青玄不声不响进了她院子,这没什么稀奇。惊啊惊的早惊得习惯且淡然了。稀奇的是,战青玄今日穿了件青菜绿外衫,却仍旧得到了菜菜的热烈欢迎。这很值得深究。
看来,菜菜有奶是娘的境界又上了一个新的阶梯。
桂花抬眼望望外头阴沉沉暴雨欲来的天,以一种迟疑的口吻企图和战青玄摆事实讲道理:“天儿不好,饭后百步走,说不准会被雷公电母惦记上……”
俗语说得好,一失足成千古恨。
桂花万分懊悔,那日,月黑风高,某人爬墙,她被逼无奈与战青玄定立城下之盟。哦,那句“……我可以试着喜欢你……”的所谓承诺简直是她并不完美的人生中最大的败笔(之一)。
明明讨厌他不经意间显露的些微高傲,明明讨厌他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明明讨厌他整日赖在东厢或看书或品茗或对她的生活指指点点。明明想要拒绝,可偏偏每每总被这句“试着喜欢”给义正言辞的堵回去。美其名曰:日久生情。所以,多加接触培养感情是十分必要且不容拒绝的。
刚开始的日子痛苦与别扭并存。不过,时日久了,便也渐渐习惯。在自己生活的地盘里贡献出那么一点点的角落给旁人立足,原来也不是不可以。
若干年后,桂花还常常回想起这段难得安静的平淡时光以及自己那超乎寻常的适应能力。她想,若是自己的适应能力不是那样的无可比拟,也许,故事的结尾便会是另一番光景。
不过,现在的桂花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对日后非凡的影响力。她只是很不满每日饭后被战青玄拉出去散步。山上风景的确如梦似幻,花红柳绿山清水秀,可也架不住他日复一日不厌其烦的游览。
再美丽的物事,没有内涵,看久了也会腻。
战青玄没有搭腔,踱到窗边小几边。铺开宣纸,蘸了浓墨,冲桂花一扬下巴:“抱着菜菜。站着别动。”
桂花很惊奇他竟然企图画画这一事实。他给人的感觉总像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脱了那身华丽的皮囊,里面就是一大包稻草,还是多年压仓生虫长蛆型的。
这样想,她便也这样说:“你拿着笔,作甚?”
战青玄以一种便秘七日的痛苦表情望着她:“……天儿不好,出去会被雷劈电打。所以,本少爷决定作画。”
这么晦气的天,十分适宜窝在房中品茗作画聊天,透过雨幕望着别人在外奔波劳累。那种幸灾乐祸的快乐可以把单独品茗作画聊天的乐趣放大一百倍。
他拿着画笔倒是像模像样,但桂花仍是很不放心:“你确定可以把我画出人形来?”
战青玄惆怅道:“你那样的,原来也叫做人形……”
桂花:“……”
为了不出去散步,她忍辱负重。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桂花腰酸腿疼手抽筋。她僵硬的掀开嘴皮子:“好,了,吗?”那声音干涩的,十天没喝水似的。
战青玄仔细端详着宣纸上的形状:“再等等。”
又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桂花开始后悔当初没有选择出门散步的选项。她脖子僵硬,勉强发出声音:“画了这么久。我不得不怀疑你的绘画水平。”她幽幽道,“若是画的不像,那你就是成心整我。交易作废!”
战青玄这回倒是语气温和笑得风华绝代:“像,绝对像。”他掀起画纸吹了吹墨迹,“别站着了,来瞧瞧。”
桂花迫不及待的跑过去。
大幅宣纸上,一只毛色雪白耳朵尖尖的小狐狸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天真无辜的将她望着。笔触细腻到耳朵上的茸毛,面上的神态,无不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桂花翻个白眼,差点背过气去:“你,浪费纸张!”那么大一张纸,只正中孤零零一只小狐。边上连片衣角都没有。更别提人了。
战青玄摇着扇子,笑得促狭:“有人抱着,果然看得更清楚些。”他一脸类似狐狸的狡黠,“我早就想给菜菜好好画幅肖像了。今日得偿所愿,可得好好谢谢你。”
菜菜正探出头来颇有兴致的研究另一个自己。丝毫没有理会桂花勃勃的怒气。桂花愤愤不平的望着一大一小两张狐狸脸,觉得自己颇凄惨。
那日,桂花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怒,气急败坏和战青玄谈判,要求取消那场不靠谱的交易。却不料他轻飘飘一句:“孙茗孙大少爷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若是你不介意,我倒也没意见。”四两拨千斤,轻轻巧巧戳中桂花心结。
届时,他十指修长捻着盘中的紫色葡萄,那葡萄晶莹饱满,入口极甜。桂花望着葡萄紫衬着青草绿,很是没出息的再次忍辱负重了一回。都忍辱负重了那么久,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再说,此消彼长各有输赢,丢一回人不算丢!
桂花决定卧薪尝胆,伺机报复。她望着手中水墨菜菜栩栩如生的微笑,决定要把这么好看的画像找个人裱了挂在床头。以便日也看夜也看,牢记这次奇耻大辱。
不过,她在山上是自由的,下山却很不自由。
战青玄听说她要下山找人把他的丹青裱了供奉起来之后,自是十分的雀跃。雀跃的表示要和桂花一同前往逛逛市集。
桂花没有意见。有人主动跟着拿东西是好事嘛。
她原本没什么东西要买,听闻战青玄也要同往之后,便去厨房找三娘统计了下需要置办的茶米油盐酱醋茶。缺了的,当然要买;不缺的,制造机会也要买。
桂花揣着怀里的统计小纸条和菜菜肖像画,拉着战青玄风风火火下了山。
市集上很热闹。
青石板的干净小街,沿边屋檐下排着一溜儿货摊。
正是暖阳初升的时辰,街边卖包子的蒸笼腾腾冒着热气,肉香菜香暖暖飘来勾的人食指大动;前边修鞋的老汉弯腰拭了拭小板凳上的灰尘,脸上斑驳的沟壑栽着几十年的悠悠岁月;卖花的小女孩提着一篮子开得正盛的凤仙花,清脆的童声,稚嫩的吆喝;右边酒肆当泸沽酒的年轻少女,衣襟上别着一朵半开的茉莉,淡淡的清香飘散开来,直往人鼻孔里钻……
久别的小镇,久别的清晨。
桂花深深吸了口气。找了家小铺子,坐下来点一碗肉馄饨。铺中的大娘和蔼热情,招呼嫌恶的皱着眉头动也不动的战青玄:“小伙子不也吃一碗?热乎乎的,舒服!”手中的瓷碗豁了一个小口,却是洗的干干静静。
桂花笑着答话:“那就来两碗。”拉着战青玄的袍角,把他按在椅子上。截住他“这样的小铺子,东西也吃得”的话头,异常严肃:“浪费粮食,是可耻的!”那双眼睛里饱含着谴责和鄙视,仿佛他不吃,便是十恶不赦。
望着眼前碗中氤氲腾起的雾气,桂花不自觉地想起以前的日子。这么一碗肉馄饨,与那样的拮据相比,竟也是种奢侈。
大概是雾气太盛,桂花眼中仿佛也沾染了水汽。她埋头提筷,再不出声。
坐在她对面浑身不自在的战青玄叹了口气,颇无奈的拿起筷子:“入乡随俗。反正和你这样的村姑在一起,也没人把我当大少爷……”那张抑郁的脸纠结成一个华丽丽的囧字。
桂花微微笑了:“你可以偶尔不大少爷一回。平民百姓的生活也没有那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