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好,就是脚老肿,像个面包一样,穿不进鞋子。”
“那你要注意,”马领接过罗小鸽递上来的一条干毛巾,用肩膀配合下巴夹住,同时替自己点着支烟。
“你又在抽烟!”母亲敏锐地觉察到了,“你能不能少抽一些?你太没有毅力,你身上缺少的就是毅志品质,怎么不学学我?我抽了三十年的烟,说戎掉就戎掉,一根都不抽了,真的是一根都不抽了,你为什么不学学我,啊?”
“妈我知道了,马袖在家吗,你让她听电话。”
“就是她要打电话给你,我替她拔了。”
很快换成妹妹的声音,很消沉,像被人刚刚从水里打捞上来。
“哥,我回来了,你放心。”
“你要我放心?我怎么放心!你跟那个跛子搞什么名堂?”
“你跟踪我!”马袖不顾一切地大叫。
“我没有。”
“我不信,没有你怎么会知道他腿不方便?怎么会知道!”
马领周身无力,真的不想多说下去。
“好吧,就这样,你回去了就好。”
“是的,我回来了,而且和他分手了,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这样最好,”马领没有感到一点宽慰,“我要挂机了。”
“你等等,妈还要和你说话。”
“不了。”
“为什么?”
“我要开源节流。”
3. 命里注定的
他重新把鱼盛回盘子,但没再仔细去将它拼凑完整。罗小鸽继续炒剩下的菜。他仍然站在厨房里。她边炒菜边不安地回头看他一下,即使背对着,背影也是充满了警惕。
她没话找话说:“老康到学校找我,说你失踪了。”
马领说:“你看到了,我没失踪。”
她说:“可老康说你没在家。”
马领说:“我上菜市场了。”
她说:“打手机也打不通。”
马领说:“我那会儿还没开机。”
“为什么?”罗小鸽转头看看他,问道,“为什么不开机?”
他说:“我在开源节流。”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开源节流’是什么意思。”
“就是只进不出,广开来源拦截外流。”
“有什么好,你开源节流想干什么?”
“有什么好?毛泽东在陕北开源节流开创了新中国,你说有什么好?”
“你开源节流能开创什么?”
“生活,新生活。”
“那我看一点也不比开创新中国容易。”
“你又来了,你感到和我在一起就这么没有希望?”
“不要说‘希望’。”
“那说什么?”
“‘明天’,‘明天’恰当一些。”
“你感到和我在一起就这么没有‘明天’?”
“这我也没说。”
“可你就是这个意思。与其这样,不如我们早点分开。”
“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但是你的意思。”
罗小鸽端着盘子从他身边绕过去。他端起鱼跟在后面。
罗小鸽冷不丁地说:
“最怕的就是这个。”
马领愣一下,问道:
“鱼吗?”
“最怕的就是这个,”罗小鸽又重复一遍,头也不抬地说,“到时候都不敢承认,互相推诿,把一切说成是对方的意思。”
两个人的筷子都谨慎地躲避那条被腰斩的鱼,就像躲避生活中严峻的问题,即使它已经摆在面前。马领想他会把这条鱼倒掉的,当然还有厨房里那条没有做的,也要一起倒掉,在它尚未被肢解、尚未形成问题之前。
罗小鸽顾自吃着,说道:
“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你。”
马领以为她是在示好。
“这都是命,”她说,“命里注定的,就由不得自己,你是应该改改名字了,你的名字不好,注定一事无成,孤独无助。”
“你想说明什么?” 马领深吸口气。
“我的名字就好一些,只是年轻时比较没着落,中年以后就会好。”她自言自语。
“你说这些我听不懂,你可以说得明白些。”
“很明白呀,我年轻时比较不好,中年以后比较好。”
“你现在年轻吗?”
“应该算吧。”
“那你的话就有两种解释:第一,你现在不好,因为我们在一起,分开了,就好一些;第二,你现在不好,但我们在一起,以后会好。是前者还是后者?”
“你认为呢?”
“我认为是前者。因为你先说了我注定一辈子不好,那么跟我在一起,中年以后也不会好。是吧,是不是?”
“这是你说的,我没说。”
“我是按你的话分析出来的。”
“你又开始发疯了!”
“我没有,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只能这样理解。”
“那你理解力有问题。”
“你才有问题,这一切跟名字有什么关系?在这里胡扯什么东西?”
罗小鸽接连打出两个喷嚏,用手捂着嘴怕米粒飞出来。
“看来我又病了,”她惆怅地说。
马领神经紧张地抑制着自己,但是鼻粘膜在强烈刺痒下,急剧吸气后还是打出了两个同样响亮的喷嚏。
他说:“你别误会,我也病了。”
罗小鸽爬过去从沙发另一头拽过她的背包。她从包里拿出本书:
“是这本书上说的,你好好研究一下这本书。”
“你知道我从来不看这种垃圾。”
“我劝你最好还是看一看,你感觉自己还有希望吗?不要讳疾忌医。”
说完罗小鸽开始收拾自己。她不去收拾残汤剩饭开始收拾自己。她从包里拿出小化妆盒,对着小镜子给脸上补妆。完事后,她从包里陆续拿出五盒白沙烟,整齐地放在茶几上,然后她就上班去了。马领站在窗前看她从楼洞走出去,手里抱着断了带子的背包,小跑过马路,站在对面的站牌下等公交车。
雨后的路面正在迅速变干,因此有种动荡的感觉,俯视下去,仿佛正在变幻着各种诡异的图案。马领又抑制不住地打出两个喷嚏。一辆双层巴士开过去后罗小鸽和站牌下等候的人就消失了。
4. 行不通!
《姓名与命运》。
马领收拾掉碗筷,给自己泡杯茶,点支烟,努力调整自己浮躁的心情,开始研究这本书。当然是读不进去,太玄奥,而且计算方法太复杂,必须以繁体字的笔画运算。马领这才意识到,自己身边堆积着这么多的书籍,却不可思议地没有一本字典,因此他无法确定自己名字的另一种繁体写法。这令他更加不安,因为此刻他的情绪已经妈的万分简单了:信鬼神!信运气!信虚无!
手机又响起来。
“敝人姓唐,”电话里的男人说。
马领迅速地挂机,连一点骂人的兴趣都没有。他感到有点喜悦,想自己从没这样干净利索地处理过一个电话,从没像这样懂得开源节流过。
门被人从外面用钥匙打开。马领以为是罗小鸽,却是老康。这套房子是老康帮忙租下的,所以一套钥匙在他手里。
老康问道:“你失踪了吗?”
他说:“你看到了,我没失踪。”
小招跟进来,怀里吃力地抱着一只硕大的西瓜。西瓜是切好的,放在茶几上就像花瓣一样绽放开。一条红色的汁液蜿蜒爬行,爬到《姓名与命运》下。马领将它在西瓜汁的袭击下抢救出来。
“这几年你就攒下一屋子破书,”老康不以为然地说。
“你怎么搞成这样?”小招指住他下巴上的伤口问。
“和人打了一架。”
“和谁?为什么?”
“早上我去买菜,我想买豆芽,找遍整个市场才找到一个卖豆芽的。刚要买,一个工商人员过来赶那个卖菜的,我说先让我买一斤吧,他不同意,必须让卖豆芽的马上滚蛋。我让卖豆芽的随便抓一把给我,根本不耽误他滚蛋的速度,可卖豆芽的不敢。我就和工商人员讲理,他不讲,我就扔了五毛钱自己动手抓豆芽,他就过来拽我,就打起来了。本来他是打不过我的,但是那个卖豆芽的也上来帮忙,我就被搞成这样。”
小招听得目瞪口呆。
“好啦,你讲了一个好听的故事,”老康比较了解他,说道,“现在我要跟你讲一个更好听的,我们给药厂策划的那两个广告方案费用到账了。”
马领拿起一牙西瓜吃,他并不觉得这个消息比西瓜更有意义。
手机又响起来,老康从包里取出自己的看一看,说:
“是你的在叫。”
“敝人姓唐。”
“再来烦我,小心老子把你另一条腿也打瘸!”马领咆哮如雷。
“谁?工商人员吗?”老康嬉皮笑脸地问他,然后又问,“你的进展怎样?”
“什么?”
“策划书,我在问你策划书写好了没有。”
“没有,”马领坦白地说,“我忘了。”
“那我们要好好研究一下,把所有问题摆在桌面上,找出对策。”老康从手机包里翻出一个小笔记本,一本正经地说,“先从我开始吧。我先后联系了好几家客户,主要针对的是较有知名度的国字号企业,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企业都很不景气,老总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不过,也并非万马齐喑,其中啤酒厂表示出了一定的兴趣,这有待我们下一步的努力。”
“下来该我了,”小招像演练好了似地接着发言,“出乎预料,泛亚广告公司的老总居然是一个女人!不言而喻,我们的部署因此完全被打乱了。我以客户的身份打听到,不要说三十万以下,人家一开口就是六十万。不过也不是万马齐喑——我已经和该公司副总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你很荒唐,”老康批评道,“这种事只有老总点头才算,跟什么狗屎副总建立关系?你这是浪费资源。”
小招无所谓地吃西瓜,说道:
“跟你们混在一起才是浪费资源,你别忘记了,我完全是义务帮你们,我在商场卖衣服也养得活自己。”
“好啦!你不要讲啦!”老康气急败坏地顿足道,说完拽起她就走了。
马领正在想老康总是这样突然不可抑制地暴躁起来,疑似是某种疾病的早期症状,就听到老康在楼下扯着嗓子叫。马领爬在阳台上向下望。老康在下面转着圈,仿佛迈着某种舞步,他仰着脖子,表情激烈地向他喊话。但他一点也听不清楚,街道上太嘈杂了。
“你说什么?”
他张大嘴问,感到下巴的伤口又扯裂了,只好用手乱摆。
老康和小招一阵交头接耳,然后仰起脸齐声呐喊:
“下半年的房租已经替你交了,你安心住着吧!”
这下听清楚了,马领点点头。
“你别闲着,好好想想对策!”两个人又交头接耳一番,“对策,明白吗?对策!”然后就勾肩搭背地走了。
隔璧阳台那株孤零零的蜀葵花旁边探出一颗肉乎乎的小脑袋。
“老哥你在干吗?”马领问他。
“我在想对策,”男孩严肃地回答。
“什么对策?”
“我被锁在家里啦,我在想怎么才可以出去。”
马领点点头,站在阳台上,站在夏日里,和男孩以及一株晒蔫了的蜀葵花一同想对策。阳光太有力了,甚至在滋滋作响。眼泪是一点点流出来的,被烈日一晒就迅速地挥发掉。马领顶着强悍的高温,发烧般的在内心里呓语,罗小鸽,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