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早晨,马领生了冻疮,长出了粉刺,体内滋生出一股生肉的气息,而这些玩意儿早就不应该属于他这个年龄了,只有血液粘稠的少年才可以毫不惭愧地拥有它们。”
这样的状态,似乎是我修改这部小说时的镜像,因此,这部小说神秘地与它的作者的现实对应了。以前的写作,我似乎总能够置身于小说之外,即使有瞬间的恍惚与混淆,整个人的情绪也不至于完全被小说裹挟而去。但是这一次,我却在年近不惑的时候,生了冻疮,长了粉刺,体内滋生出生肉的气息……
这部小说动笔在九年前,就是说,如今已经是它孕育的十年之后了。在这里我强调了时间,因为当我用“那一年……”开始讲述时,“时间”便成为了这部小说最不可或缺的一个词。十年来,它始终在成长,几易其名,不时往另一番模样去发展,其古怪,有时候连我都会大吃一惊。它完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所遵循的,只是岁月,是岁月凶猛地改变着写作者观念、好恶,乃至世界观的那种剧烈的程度。但它的劣根始终纯正,那就是,它始终保持着一种潦草的愤怒与粗鲁的忧伤。这不难理解,它孕育在我的十年之前,孕育在那个当时看来似乎意义非凡的“千年交替”之际,青春迟暮,时代叵测,情绪不免是潦草与粗鲁、愤怒与忧伤的,生着冻疮,长着粉刺,体内滋生着生肉的气息……
然而此刻我的写作已经日益倒向一个“中年作家”那样的四平八稳,千禧之年也早已被我们甩在了屁股后面。就是说,世界依然,我们却已不再如故。在最后一番修改这部小说的时刻,扑面而来的那种耽于虚构、杜撰、臆造,并且不惜为之犯规的热情,令我不免坐卧不安,乃至几度丧失信心。在我那颗文学审美已经似乎日趋周全的大脑里,它显得那么可疑——它是庄重的吗?符合文学的教养吗?它饶舌描述着的,无外乎只是一张周而复始的、疯癫的鬼脸。但我终于还是坚持着完成了它。因为福柯有言:疯癫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的产物。因为“最长的弯路也是最近的归途”。还因为,我依然从中读出了写作之事的那些最根本的价值。
这部小说,与我的儿子同岁(如果算上他在母腹中萌动的日子,在那里,他曾经一度颇像蔬菜,还颇像鱼)。完成了它,那些冻疮,粉刺,生肉的气息,便扬长而去了。这多么令人伤感。对此我们毫无办法,倘若我们能够选择,我敢说,在那个幽暗却又不乏温暖与安全的子宫里时,我们便会决定永远做一棵蔬菜或者一条鱼,而不是变成一个婴儿,钻出来,渐渐成为这么一副样子:在某个以整数纪年的年份降临时都满怀动荡的祈盼,或者徒劳的悲观,或者徒劳的乐观,直到明白岁月本身几乎是毫无差别的,变来变去的,只有我们这些被造之物。
应当感激的是,在告别了蔬菜,鱼,青春,这些最具“前景”的造型之后,我们依然可以依靠虚构、杜撰、臆造来重塑自己——这些美妙的能力,毫无疑问,源于神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