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婉再次出来了,她好像没有看到一样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他刚刚迈步跟随,她突然转过身来,凝视着他说,退出去吧,放弃吧,你不要再搅和进来。她甚至还努力开了一个玩笑:这是二十世纪最后的机会了。他木讷地望着她,望着这个女人在自己面前逐渐崩溃,坍塌,终于放声恸哭,调头跑起来。他紧紧跟在她身后。他们跑到大街上,跑过车来车往的马路,一前一后,没有追逐者,而是被尘世共同追逐着。唐婉跑进了一片平房区,一下子消失在迷宫般的巷道里。夕阳下四通八达的巷道阒无人迹,只灌满了灰色的稀薄的风。失去目标的他举棋不定。每一个方向都成为可能时他便没有了方向。结果是那只左脚帮了忙,它依然有种模糊的关于创伤的记忆,所以落在地上时总有些不同的感觉,于是,循着这种感觉,马领向左,向左,一直拐出去。
那幅光明的景象陡然闯进他的眼睛:一个白得发亮的屁股陡峭地面对着他。唐婉把羊绒大衣撩起来,裙子和羊毛裤袜一直褪到小腿上,身子大幅度地前倾下去,头垂着,眼睛从两条光滑的大腿之间仁慈地注视着他。那只发套滚落在雪后的泥泞中。她把自己的屁股亮了出来,像一只陡然落地的抽屉,毫不隐瞒,纤毫毕现。一瞬间,马领清晰地看到,世界在这一刻从苍白,到洁白,到银白,仰或从鹅黄,到桔黄,直至金黄,他们,唐婉兄妹,马袖,老康,罗小鸽和小招、狐狸,乃至阴茎勃起如坚铁的莱昂纳多,乃至凛冽的父亲,乃至所有的人,在未来银白金黄的岁月里,全部具备了耀眼的光芒。
3. 憔悴的阅读
李小林懒洋洋听着马领的描述。白皙,圆润,涂有丹蔻,这是特征的核心。
“你能肯定这些不是你异想天开出来的吗?”李小林迟疑地问,“对了,你说过,你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胡编乱造,难道不是吗?”
“难道是吗?”
马领也有一瞬间的迷惘,仿佛被催眠了一样。不是吗?这一切难道不是谵妄的吗?甚至眼前的李小林,都显得那么可疑——这个像根通条似的泡影一般的男人,是真的吗?然而,这个家伙多像是一个纯属虚构的幻象啊!
这个家伙沉思着,满脸都是一副提防被愚弄的警觉,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冒出一句:
“真是的,装狗玩真是太累人了。”
说完之后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瞧瞧瞧瞧,我都说什么了。”
“不过你要对小招好点儿,”他正了正色,板着脸说,“这个姑娘能和你在一起是你的运气,你要珍惜。你们不打算结婚吗?”
马领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到把他看得紧张起来,看得回到谈话的主题上来。
“噢,好的好的,没问题,不就是找个人吗?我会替你安排好的,这座城市对于我手下那帮人没有秘密可言,这可不是吹的。”
李小林信心十足地说完就出门去替马领安排了。
屋里只留下了马领和那个叫媛媛的女孩。媛媛还是在看画书,那仿佛是一本令她永远百读不厌的书,尘世的一切都不足以使她分心,她连眼神的一个余光都不屑于投射到与此无关的事物上。在马领心里,她的这个姿态,居然显得如此的憔悴。他又一次凑过去。上一次是在公园的湖边,现在,横跨了上百个日夜,他终于还是要续上这憔悴的阅读。媛媛依旧把画书向他眼前挪一挪,为的是让他能更好地分享。
有苍蝇叮涂着果酱的面包,小裁缝很生气,用毛巾甩过去,一下子打死了七只苍蝇。原来我很了不起,小裁缝骄傲的想。小裁缝在衣服前写上“一下打死七个”,准备周游世界……
马领渐渐在辽阔的安宁中困顿,在一份“一下打死七个”的盼望中,渐渐失去知觉。
后来是开门声吵醒了马领,睁开眼睛时屋子里一片黑暗。有人揿亮了走廊灯,马领发现自己躺在木地板上,怀里蜷缩着熟睡的女孩。一个女人走进客厅,惊讶地看着他们。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李霞霞。
“是小林的朋友吧?我们见过的。”
“是,打扰你们了。”
“不要客气,你应该常来玩,朋友嘛。”
她把媛媛抱进里屋,然后出来招呼马领。
“喝点什么吗?”
“谢谢,我这样很好了。”
李霞霞又进里屋换上一件黄颜色的毛巾睡衣出来。她一边拆头上的发夹一边对马领说道:
“我们好像很早就见过一面的——不是在中央广场那次,更早一些,我们好像见过。”
“是吗?”
马领坐在沙发里,很想再睡一会儿。
“你帮忙想一想,”李霞霞说,“看看是不是我搞错了。”
马领说:“好吧,不过我可能想不起。”
李霞霞手里攥着一大把拆下的发夹,头发披下来。她把手攥成一只拳头,晃一晃,说:
“好好想想,尽量好好想一下。”
马领摇摇头:
“我想不起来。”
李霞霞开玩笑地说:
“再想一想,呆会儿我冲完澡你要还是想不出,我就会把你赶出去。”
然后她转身进了卫生间。没一会儿,马领听到传来哗哗的水声。
“想起了吧,想起来了就告诉我。”
李霞霞在里面边洗边问。
“我正在想。”
这时李小林回来了,一脸的志得意满。
他递给马领一个地址:
雅荷花园E-701室
“记住,揿三下门铃,一长两短。”
李小林认真地叮嘱。
马领穿上自己的夹克准备出门。
“哎,”李小林追到门口,神秘地问,“你装过狗没有,装过没有?”
幸好李霞霞从卫生间出来了,一边用一块大毛巾揉搓湿漉漉的头发一边问道:
“要走了吗?想起来了吧,想起来没有?”
马领内疚地说:“没有,我想不起。”
“没有关系,”李霞霞也很神秘地说,“想不起来就接着想,总有一天你要回答这个问题。”
马领在廊灯的光亮下发现卸妆后的李霞霞原来是这么苍老,完全是一个韶华已逝了的女人,就是白,瓷器一样的,让人感觉敲上去会发出清脆的声音,不禁要生出一番鉴定之心。而且,她的装束很特别,睡衣下居然穿着条紧绷绷的皮裤。更有甚者,她的两只手明显地虚拟出一个动作:一根子虚乌有的皮鞭拎在左手,正意味深长地轻轻抽打着右手的掌心。
4. 钟声竟然在十一下戛然而止
雅荷花园E-701室。门铃声三声,一长两短。
马领听到里面有人趿着拖鞋过来开门。接着露出的那张脸和马领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秃顶,瘦削,老家伙,俨然一个诗人。
“唐克?”
“马袖快跑!”
对方看清他后顿时抖作一团,像某种受惊的鸟类一般发出惊叫。他太高了,因此脸上的恐惧都有股高屋建瓴的味儿。
马领只有跳起来,拳头才能狠狠地砸在那颗秃顶上,那是一种敲击在玻璃器皿上的手感,咣啷一声。诗人立刻向下瘫倒,发出玻璃破碎时的那种稀里哗啦声。跨过他仍然抖个不停的身体,马领直冲进去。冲进里屋,马袖仿佛凭空捏造出来般地半坐在一张大床上,坐在一堆永远也“拿不掉”的问题里,两条赤裸的胳膊把一床天蓝色花朵面的被子护在胸前。
“好!”
他对这幅虚假的幻影表扬了一声,便重新冲回到门口,一把揪起瘫软在地的诗人。
穿着一身秋衣秋裤的诗人头向一边偏着,一条细如竹竿的瘸腿神经质地抖索着。呃,呃,呃,他只能从喉咙里发出这种古怪的声音。这副姿态有效地迷惑了马领,正当他以为对手已经束手就擒了时,自己的右肋突然遭到了凶猛的一击。马领倒吸口凉气,栽下去,就势扑在了诗人的身上。
他们开始在地上翻滚起来,双双扼住对方的喉咙。马领绝望地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比这个诗人强悍,他们都太羸弱了,谁也占据不了上风,只能无望地绞在一起,你揍我一下,我揍你一下,刻板,教条,毫无新意,这让他们之间的搏斗宛如一场慢条斯理的儿戏。最可笑的是,他们居然还都因此气喘吁吁,喉咙里咕噜着夸张的呻吟。马领厌恶透了。但他没有能力终止这场儿戏,他们变成了两根荣辱与共的、缠绕的藤条,最终,他们都在为着某件对彼此都不具有实际价值的东西,按照原则痛揍自己。
在这冗长的时刻,搏斗中的马领甚至感到昏昏欲睡。
头顶突然响起了马袖疯子般偏执的尖叫。然后,就是一个异常寂静的片刻。两个男人同时抬头仰望。他们看到了什么?不是星星,不是月亮,马袖赤身裸体地站在他们头顶,高高在上,两条发亮的长腿纪念碑般地耸立着,私处像一抹在半空中悬浮的阴云。
马领摇晃着爬起来,落慌而逃,出门时差点撞到墙上。
夜晚的街道流光溢彩,有一种不同于往日的乖张气氛。马领一边走一边机械地挥舞着手臂。人群熙熙攘攘,不时有一簇簇陆离的光柱像一把把利剑从他身上扫过去。他走走跑跑,脑袋里有股不可理解的醉意。不知不觉中他站在了昌运大厦的楼下。那块牌子矗立在夜空中,被上百只强灯映照得炫人眼目:
喜迎千禧年
马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用力闭紧双眼,再用力地睁开,他看到的的确是这样几个不可一世的字,带着一股新鲜出炉的未来的气息——它们被篡改啦,“生活”终于还是没能坚持到底。
马领没有意识到,此刻他恰恰站在世纪之交那个非凡的临界点上。因此,他不能够理解自己身边涌动的人潮何以如此欢欣鼓舞,他们之中有的还牵来了猫狗之类的宠物,甚至还有几只鹅也混迹其间,发出笑声一样地嘎嘎叫,以此表达它们分享这一时刻的激动心情。人潮从四面八方向一个地点汇聚,那个旋涡的中心就是对面电报大楼上的“世纪钟”。直到第一声钟鸣伴着欢呼声响起,马领才羞愧地醒悟到:新世纪啦!千禧年啦!
这是吝啬而又慷慨的时刻,不折不扣,毫无余地,一下一下,干净彻底,勒令着每一个人都服从在时光残忍的流逝与迈进中。这会儿马领的内心一片空茫,他完全陷入在这傲慢而庄严的时刻里了。钟声缓慢,均匀,带着装饰味儿很浓的、浮夸的重要性,重锤一般恒定地从冰凉的天空降临到头顶上。被人群那种齐心协力的乐观所感染,马领也跟着数数。只不过人群是在响亮地倒着数,而他,处于某种无法说明的原因,逆流而上,却是在心中递进着正数。他在等待那第十二下,仿佛那一定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一切都将在那最后一响后焕然一新,世界上所有的抽屉都将畅通无阻。他的内心甚至涌起了一种与感动相去不远的东西,有股悲欣交集的滋味儿。
钟声竟然在十一下戛然而止。
马领还没有回过神,轰然的欢呼已经铺天盖地而来,夜空好像陡然撕裂了一般。大家终于送走了一个时代,人们似乎普遍认为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是属于别人的,而此刻——“我们的时代”——来到了!难道是自己数错了?马领在众声鼎沸中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安,愤怒,委屈,焦灼。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总赶不上这样的好事呢?马领想当然地把这一切归咎于那只愈合不久的跛足,是吧,一定是它拖了后腿,而时代,不用说,是需要撒开步子追逐的。
在这样的自我暗示下,马领的步子便颠簸起来。他一步步地挪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火车站。车站广场上,一个患有小儿麻痹后遗症的瘸子不知道因何在失声呜咽,一边歇斯底里地叫喊:
“只有十一下!妈的,只有十一下!”
马领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流,在一股莫名的力量操纵下,乘上了一辆不知开往何方的列车。
那一年,在火车有节奏的晃动中,马领终于昏昏睡去。
经历了一场搏斗的他睡得并不踏实。在火车运行般的晃动的梦中,他一阵阵感到疼痛。他疼痛地梦到一只抽屉,这只抽屉在他愤怒地拉扯下,轰隆隆像一辆战车般地向他冲来。
一下剧烈的颠簸,马领陡然被摇醒。右肋尖锐的疼痛差点让他惊叫起来。他最终没有喊出声,只是大张着嘴,惊惧地看着车厢里陌生的景象。硬座车厢内拥挤混乱,深夜旅行的人疲惫不堪,醒着的神色木讷,睡着的姿态难看。在这新千年降临之夜,马领一下子想不通,此刻,是什么让自己一身疼痛地昏睡在火车上。一想眼泪就掉下来,急速地滑进大张着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