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利元说,我会处理好的。我现在处理事情比以前老练多了。
45
水皮和雷加武用了半天时间写了一封情况说明信,寄往市委。三天后,市委办收到了来信,市委书记和市长都不是当年的当事人,市四家班子只有李德行是当事人。市委书记还开笑着说,李德行口口声声说水皮这个典型是他树起来的,那么这个事就交他去办吧。市委办把信转到人大办。人大办又把信转到了李德行手上。因为市委书记批字说:交李德行同志处理。
李德行细看了材料,想起了十几年前水皮不断地说自己不是救火英雄的细节,便越发怀疑"救火英雄水皮"的真实性。很可能水皮是北京科学家匆忙中认错的人,因为误会和巧合酿成了一个"冤假错案"。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测,李德行打电话叫袁利元过来。
半小时后,袁利元赶到。袁利元细看了材料,"安慰"李德行说,老领导你水平多高啊,你处理的事怎么会有错呢?当然单按表面上的材料来看,雷加武是救火英雄的可能性极大;但那天从你这里回去后,我深入地分析了一下,这里面不能排除水皮与雷加武之间有什么交易,或者水皮心里有些变态,见雷加武可怜,双方共同炮制了这么一个故事。
水皮有必要炮制这么一个故事吗?李德行说。
那要看水皮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袁利元说。
我还是那个意思,无论真假,都不能让雷加武翻案。让他翻案意味着什么?政治丑闻!你我都得下台,臭名远扬。李德行压低声音说。
随后,袁利元来找水皮。袁利元通过水皮这条线,攀上李德行这个关系后,平步青云。但当上县里的局长特别是上调到市里后,就再没理会过水楼云和水皮。所以袁利元打听了好一阵才找到水皮的家。
袁利元端着个脸,水皮叫他袁叔叔他爱理不理。袁利元不喝水皮递过来的茶,不抽水皮递过来的香烟。他抽在东河市领导间最流行的高档烟。
市里接到你们的信了。袁利元说。市领导很重视,进行了认真的研究。
水皮与雷加武对视,露出希望的笑容。
但是,材料是材料,材料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市里认为你们在"串供",就是为了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袁利元说。"串供"是犯法的,我今天来向你们透露机密也是犯法的。为什么我冒着这么大的危险特意来透露市委的机密?因为我不希望水皮出事,水皮是我看着长大的,像我的亲侄子一样。
水皮说,我说过十几年了,我没有救火。
袁利元说,你没救火就不是英雄,那么就不该享受从一个农民到工人的这个权利,而你享受了,你就得赔偿国家巨额的损失!你赔得起吗?把你杀三遍,你也赔不起!
水皮说,可这一切都不是我造成的。
袁利元说,不是你造成的是谁?为什么当年北京人没有把我当作英雄?
水皮一时语塞,说,雷加武就是英雄。
证据呢?袁利元说。无凭无据,雷加武怎么就成了英雄!
我要给北京写信!水皮说。
水皮的话提醒了袁利元,袁利元很快找到了当年的北京来信材料。他想给北京打电话,要告诉他们,错把狗熊当英雄,后果不堪设想!左查右查,查不到当年的研究所。袁利元又亲自跑了一趟北京,经过二十来天的奔波打听,才了解到当年那个研究所已经不存在,人员也分散到了其他研究单位,有的已经退休,当年的伤员全都去世。袁利元笑了,说,作为一个公安人员,通过公安这条线,查找当年的人都那么困难,水皮,一个跛子,能有多大能耐?
最后一天,袁利元找到了当年寻找英雄的一个"普通话"。这个普通话已经退休,纯白而稀少的头发在他头上飘舞。袁利元拿出了东河市人大以及市公安局开具的证明。
十多年后的今天,突然有人对水皮同志的救火行为提出了质疑,给水皮同志的身心带来了极大的影响。袁利元说。老领导,你千万要站出来说话呀。
太不像话!这些人别有用心,他们还拿文革那一套整人?普通话拍案而起,激动的脸上一片黑红。在袁利元的请求下,普通话写了一份证明材料,证实当年认定的正确。然后签上自己的大名。
回东河后,袁利元立即向李德行汇报。李德行笑着说,这不就解决了?
袁利元赴北京时,水皮和雷加武给北京写了信。但信往哪里寄呢?雷加武对水皮讲了几年前给张镇写信的难度,以及刘杏霖伪造公章给双林县写信付出的惨重代价。于是雷加武和水皮都犹豫不决。他们的信搁在桌上,无法寄出去。
过了一天,他们试着把信寄到"北京特殊物质研究所"。信还没回音,市委的信函就下到了钢铁厂。
信函说,经市里派人赴北京取证,水皮就是1978年冬天的救火英雄。以后再有反对意见,视为无理取闹。扰乱市委正常工作,要负法律责任。
钢铁厂党委书记亲自把信函送到水皮手上。书记说,本着批评教育的目的,无论你们出于什么目的,这回我们都不会处理你们,但我奉劝你们不要再在这个事情上打什么主意了。这次是警告和原谅,下次,那可就要坚决打击了。特别是水皮,你千万不能仗着英雄的头衔干出乎人们意料的事情!
书记走后,水皮与雷加武抱头痛哭。
后来,雷加武却笑了,说,你能相信我是英雄,我很感谢你。我心里已经十分满足。当年普通话把你错当英雄,一定不是有意的。没有他们的失误,也许你还成不了真正的英雄。一错能错出两个英雄,难道我还会怪罪他们吗?我很感谢他们呢。我们再也不要证明谁是英雄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就行了。
水皮和雷加武丢掉了压在头顶上的石头,全身轻松多了,心情也特别的好。每天的傍晚,水皮就推着残疾三轮车在厂区散步。车上坐着雷加武,而水皮跛着脚推三轮车的样子,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一天,水皮把三轮推到了厂外。从钢铁厂门前路过的阳晓莉看到了推三轮的水皮。她停下自行车,她想帮水皮一把,却打消了念头,她噙着泪一直目送水皮和三轮消失在人群中。从那天起,她心里又开始惦记水皮,可是她没有勇气再走近水皮。
1991年春节前夕,雷加武执意要回到唐镇。水皮留不住,就放他走了。这年,开始有班车返往于东河市与唐镇。水皮把雷加武送到班车上。水皮很想把雷加武亲自送到唐镇,但他无法面对雷加武的家人,水皮心里仍然有顾虑。
也就是这一年,厂里为照顾水皮,安排他看守大门,而且只上白班。水皮接受不了。厂领导给他做了许多工作,他才流着泪默认。他心里也知道,他的身体已经不适合炼钢车间。但是守大门,就意味着他从生产第一线退下来了,就不是真正的钢铁工人了。干了十几年炉前工,水皮非常有感情,在炉前他获得过多少欢乐和荣誉啊。现在说离开就离开了,他怎么能舍得呢?离开那天傍晚,所有人都下班了。水皮最后一次把车间打扫了一遍,然后流了一把泪。
离开生产第一线,他郁闷,而雷加武离开他的生活,更是牵走了他的魂。水皮除了认真做好每天的工作,他就给雷加武写信。只能给雷加武写信,说说心里的话;接到雷加武的回信,他心里才好受了些。水皮以每三天一封的频率给雷加武写信,雷加武也能及时地回信。给雷加武写信以及读他的来信,成了水皮的精神支柱。有天晚上,他想,如果没有雷加武的信,不知道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
1998年就到来了。东河钢铁厂终因负债累累,被德国一家公司收购,更名为"哈雷钢铁公司"。德国老板辞退了三分之二的职工,水皮也在被辞退之列(一次性买断工龄)。水皮的心情坏极了。突然失掉了工作,比死还难受。他把自己的这种坏心情向雷加武倾诉。不几天,雷加武回信了,雷加武真诚地安慰水皮,开导他。水皮心里终于开朗起来。对生活重新树立起信心。
闲赋在家的水皮更加想念雷加武。一晃,他和雷加武有七年多没见了。其间虽然信件来往不断,但信件总代替不了见面。这天,水皮坐上了开往唐镇的直达快车。水皮原来想在去唐镇之前给雷加武写封信,可思念雷加武心切,就把写信的事省了。心想,唐镇只是一个县城,再怎么样也能找到雷加武的家。
出了唐镇车站,水皮就向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打听雷加武。
你是要找那个假冒英雄吗?想了几秒钟后,那人说。
他是真正的英雄。水皮申辨说。
那人笑起来,说,我不想跟你争论。你真要找他吗?那你就到春光路强盛贸易公司去找吧。
水皮道了谢,坐上一辆残疾人车。开残疾人车的是位真正的残疾人,不像许多车手是正常人。但这个残疾人只说了一句话,去哪里?然后就不再说话,水皮问他什么他都不答。
强盛贸易公司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
我找雷加武。水皮对坐着的一个人说。
对方打量了一下水皮说,你找雷加武干什么?
他是我多年的好朋友。
对方说,你叫什么名字?问好姓名,对方拿起了电话。刘总,有个叫水皮的人要找雷加武。
刘总就从楼上下来了。他是刘杏霖。刘杏霖只蹲了四年半的监狱,他因为多次立功,被提前释放。回来后他从小生意做起,由于脑子活,讲信誉,生意越做越大,就开起了公司。刘杏霖热情地与水皮握手然后拥抱,并请水皮去他办公室。
刘杏霖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他说,1991年春节刚过雷加武就去世了。他人连同三轮车从谢公山上溜下,头撞在一块大石头上......
水皮说,不可能,你是谁?你造谣!
刘杏霖说,我是他姐夫。7年来,与你通信的其实是我。你的情况,雷加武回来跟我们全家说了,我们非常同情你敬佩你。我和雷雪白怕你受不了生活的打击以及雷加武去世的打击,所以我就冒充雷加武与你通信。我们希望你活得充实快乐,对生活充满希望。
水皮木头一样坐着,半天没有说话。
刘杏霖说,雷加武从东河回来后,变了一个人,脸上成天堆着满意的笑自豪的笑。他还喜欢摇着三轮车在唐镇的大街小巷散步,回来后给我们讲见闻。在家里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我把英雄的火炬传给了水皮"。这么一个渴望生存并且已经能好好生存的人,却在春节后不久意外地离开人世。那天唐镇出了一丝太阳,气温有所回升,雷加武独自摇着三轮车出去逛了。他一逛就来到了谢公山下。就是那座山。刘杏霖指给水皮看。雷加武很倔,他非得把自己往山的高处送。我们完全可以推测他的心思:登高望远,心胸开阔。可是他忘了自己的体力,当他摇着三轮车沿四级公路上到距山脚50米高时,车轮开始倒退。他没有控制住倒退的三轮车,滑行一段时间后,后脑和车撞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
水皮摇手示意刘杏霖停止讲述。水皮已经是万箭穿心。雷加武是当场死亡还是被救到医院才死亡,或者是因为没有搭救死亡,等等诸多过程,水皮都不想知道。
水皮手里拿着一支烟,他没点上。夹烟的手剧烈地颤抖。
在刘杏霖的带领下,水皮来到雷加武的墓前。水皮默默地站立,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深夜,从刘杏霖家传出一个男人的痛哭声,这哭声令唐镇人坐立不安。
刘杏霖欲留水皮在公司里干,水皮婉言谢绝了。第二天,他回到了东河。
一晃又是多年过去了。
这一年房地产热爆了东河市,房产公司老板各尽所能地在东河大肆圈地。他们中的一个人看中了钢铁厂生活区的大片平房。他们利用各种关系得到了这块地。水皮的平房在拆迁之列。要补助还是回迁?房产公司问水皮。回迁的面积是平房的两倍还多,超出的面积,就得按市场价购买。水皮像许多住在平房里的贫困职工一样,拿不出回迁的钱。水皮就要了微薄的补助回到张镇。
水皮的父母已经去世,父母留下的房子在竹笋一样生长起来的楼房面前,像一个瓜棚。水皮用补助得到的钱新建了一座小平房。门前的乌桕树不知什么时候被砍光,古柳河两岸柳树绝迹,所以站在水皮家门口,无论近看还是远眺,你都看不到一只飞鸟。光秃秃的世界,令水皮忧心如焚。
平房建好后,他在屋后开出一块地,种了几种蔬菜。蔬菜通人性,它们在水皮的精心侍弄下,喜人地生长。开始他并没想到卖蔬菜,只想让光秃秃的地上长出绿色。有一天,村里一个妇女打他门前经过,这个妇女是嫁来的媳妇。她说,喂,跛子,你的菜卖吗?水皮走出家门,平静地说,卖。妇女在张镇摆着一个蔬菜摊,她到处收购蔬菜。妇女拿来秤,以最低价买走了水皮的第一茬蔬菜。从此,水皮就源源不断地供给妇女蔬菜。
春天到来时,水皮在屋前屋后种满了春芽树、乌桕树和桂花树。又一个春天之后,鸟儿们来了,它们叽叽喳喳地欢叫着。水皮对鸟儿们精心呵护。有了呵护,鸟儿们便放心地在树上游戏造窝。水皮门前天天人来人往,甚至还有上级来的小车。但他们只是经过,谁也没有停下脚步。他们最多只是指着水皮的屋子说,这里的风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