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李逢春对那次几乎让他绝望的等待,已经超越了对拿破仑本身的记忆。我不再说什么。
到香格里拉门口,停好车。我想给周全打个电话,但李逢春阻止了我:"没必要预先通知他。"
"这样直接闯上去,随随便便去敲人家房门,不是太失礼?"我不解。
"有这个,就不会失礼。"李逢春变戏法似地从车里拎出一个黑色袋子。"里面是现金,一百万。"
我吃惊地看着他,觉得这个男人太不可思议,一定是疯了!不,他这样子把钱变石头去砸一个赚工资的人,一定会把人给砸疯的。
敲开周全的房门时,他正在午休,眼睛还肿在那里。看到我带了一个陌生人进去,有点惊讶。
我支吾着说:"路过香格里拉,顺路上来......"
话还没说完,李逢春便打断我,他把黑色袋子往桌上一放,说:"周工,我有事求你帮忙。"黑色袋子被打开,里面全是一沓沓簇新的人民币,码得整整齐齐。这太刺激人!
周全目瞪口呆,说话有点口吃:"什么意思?"
"一百万!"
"你是谁?"
"我要知道标底。"
"那是犯法的事!"
"我不会出卖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想赌一把?"
周全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摇头的意思是什么?他似乎在思考着一个什么问题。静下来不说话的时候,都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李逢春顾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掏出一根烟递于周全。周全接过香烟的手在微微地抖。
李逢春"啪"一下点燃打火机,将火苗送过去。周全的双唇夹着香烟凑过来,深深吸进一口。李逢春看着周全的脸,满意地笑笑,为自己也点了一根烟。
烟让两个男人忽然间有了手势,显得从容、镇静。
"这烟的味道不错。"周全说。
"是一哥们从国外带来的,平时很难抽到。"
"确实。"
"标底大概多少?这第一期有一个亿吗?"李逢春突然话锋一转,又切入正题。
"差不多吧。准确数据还要等几天后才能汇总出来。"我一块石头落了地。周全十有八九已被那一百万收买了!
"假如第二期、第三期标底还是由周工做,希望我们再合作!"李逢春笑笑。
周全也笑笑。没有说话。
李逢春又递过去一根烟,说:"下次让哥们多带几条进来,我给周工留着,这烟确实不错。"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周全嘿嘿笑着,眼睛死活不肯往那一百万看。烟灰缸在桌上,离那一百万很近,他伸手去弹烟灰时,脖子僵得通红。
李逢春让我去门外看看,怕隔墙有耳。我走出门外,朝走道上看了看,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放下心来。我轻轻锁上门。
"把标底抬高10%,我想这对你很容易做到。"李逢春把声音压低。
周全一下跳起来:"抬高10%,就是三千万!"声音里全是惊恐。"你不是不知道,按正常标底,超过3%和-5%就算作废标处理,把标底抬高那么多,你就不怕被人看出来?"
"如果有四家串标,都接近你这个标底,那么抬高的标,就会是正常标,另外两家正常的标,反而会因为太低而作废标处理。"
"你买通了四家?"
"是!这样更便于你操作。"
周全愣在那里,恐惧让他变得犹豫。
李逢春站起身,指了指黑袋子,"那一百万,只是我给你的定金,事成后,我再给你一百万!我说过,接下去,还会有第二期,第三期,这块地差不多有十个亿的工程,我们细水长流,有的是合作机会。"李逢春看一眼周全,有些意味深长。
这局面来得太突然,周全抽烟的手,青筋暴露,颤抖得厉害。嘴唇抖了半天,终于没有说出半句话。
李逢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走了,我不会再来打扰你,标底出来你跟何小姐联系就是,事成后,我会再来送钱!"
周全还是没有说话。
李逢春不等周全表态,拉着我转身走出房外。我被塞进他车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车厢,几乎闷得人窒息。
"你怎么可以这样算计费百强的钱!"我咬牙切齿地说。
他没有理我。猛踩油门,把车开到一家小酒吧。
我们沿着陡坡往下走,推开一扇小而厚的木门,冷气扑面而来。人在一阵热一阵冷之后,身体极度不舒服,满身心都是说不出来的烦躁。
人有些晕眩,眼睛一下子看不清东西,所有的窗与入口处都被厚厚的帷幔罩住。阳光照不到这里,只有幽暗的灯光。空气浑浊,难以呼吸。酒吧桌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些人,他们大声说着话,音乐开得太响,不喊着说话,对方听不见。
服务员送来两瓶科罗娜冰爽啤酒,一路晃过来,打开瓶盖便冒出许多泡沫。李逢春脸带微笑,举起酒瓶子说:"来,庆祝一下!"
庆祝?我没去碰那酒瓶子,还在想着那3千万,我死盯着李逢春,问他:"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难道你有?"李逢春点燃一根烟,依然微笑着,看住我的脸。"你干吗用这样仇恨的目光看着我?你真甘心做费百强的女人,心疼起他的钱来了?"
"缺德,不择手段!"我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不缺德,我投下去的钱怎么赚得回来?"李逢春耸耸肩膀,一副无赖相。
"协议上并没写明要我去帮你坑人家三千万钱,你这样做太变本加厉!就不怕遭天报应?"
"协议上也没写要你去真的爱上费百强,而是让你去骗取费百强的感情。你走到这一步,不也一样叫变本加厉?"
我知道多说无益,忏悔在心,不在嘴,我对费百强产生了强烈的内疚。我只想把这件事情做完,解除跟李逢春的协议。
他忽然忧伤地握住我的手,有点自嘲地说:"其实我们都是同路人,都贪钱。这次你帮了我大忙,以后我会报答你!"
我一阵反胃,缩回我的手,"我们之间没有以后,我也不需要你的报答,这件事之后,我们算是两清了!以后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我要他保证,否则我会把什么都捅出去。大不了我离开费氏。
他沉默了一会。他保证了。他保证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我。
我让服务员拿来纸和笔,逼着他立下字据。
"让我写保证书?"他笑一下,很好玩地看着我。
我点头。"你必须写!"
他哑然失笑,笑过之后,他恶狠狠地看着我说:"你跟我妻子是一路货色,喜欢有钱男人,为了更安全地傍费百强这个大款,你居然让我写保证书?!"
"你不要拿我跟你妻子比!"我一口气喝下半瓶酒,泡沫不仅未减少,反面增多了。我看着白色的泡沫,发出沙沙的声音,直往瓶口冒,沿着瓶沿溢出去,流到桌面上。
"她确实不能跟你比,你拿了我的钱去嫖男人,却回过头来让我为你写保证书!你比她做得更绝......"
我盯着酒瓶子,眼睛未离开泡沫,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心里窝着火,胸口憋着气,捏着酒瓶的手充满了力,突然,我的手抬起来,劈头盖脸地,举起酒瓶朝他摔过去。
李逢春"哇"地一声叫起来,酒瓶撞在他胸前,滚落在地上,摔个粉碎。他浅灰色的衬衣湿了一大片,酒水一滴一滴往下滴。
他握着酒瓶,奇怪地盯着我看。酒吧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望着我们,几个男孩打起唿哨。服务生拿了块抹布走过来,眼睛盯牢我们,走路走得分外小心。
我转身就朝门口走,经过那几个男孩,他们给我让路,眼里露出钦佩的光。我苦笑一下,推开酒吧的门。
15.
阳光扑面而来,我有点睁不开眼。我揉了揉双眼,眼里有些酸涩。我在南山路上走。右边是西湖,左边是林立的酒吧、咖啡馆、茶楼,还有各式各样的餐馆。
我走到湖边,太阳落进西湖里,半个浮在水面上,半个揉碎在湖水里,湖水泛着血红的光。无数的人簇拥着,举着相机,对准沉落的太阳狂拍。来来往往的人从我身边经过,他们饱览着西湖美景,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或者惊艳的表情,偶尔举起手,抹一把额上的汗。人在享受美景时,一定不会觉得热是一种受罪。
南山路尽头,就是玉皇山,玉皇山连着凤凰山,我站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抬头看。据说这种梧桐树,最早从法国移栽过来,也有人叫它"悬铃木"。
连树也不得安稳,拥有多种身份,从遥远的国度来至中国,在这西湖边扎下深深的根须,它这一生是否也曾经历过一些人所不知的生存故事?树叶在风中摩擦出一种声音,像彼此在交谈。我相信,树会说话,但我听不懂。
清凉的风吹着我,像一只轻柔的大手帮我抹去身上的汗,但抹不掉心中的焦躁。我已没有力气走。
我在一家小饭馆门口停住,还没到晚饭时间。饭店门口挂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急招服务员若干名。"
我走进去。两个服务员在忙着擦桌子,在干净的玻璃杯上插进一张张粉红色的纸巾,像马蒂莲花的形状。
一个精明矮小的男人迎上来,他一定是那家饭馆的老板。他过来问我,"你是来应聘的吗?"
我一愣。他立即察言观色地笑了,讨好人似地说,"看你不像的!"他递给我一杯水。
我笑了笑,我说,"怎么不像?我就是来应聘做服务员的。"
小老板有点惊喜地看着我,拉过一条凳子在我对面坐下来。他说,"我们这儿月薪八百,一星期调班休息一天。"
我听着,脑子静下来,八百元钱一个月,虽然换不来我身上一件衣服的价,但至少与卑劣的游戏离得远一点。
"你愿意做吗?"小老板的目光在我身上下打量。这目光惹得我一阵厌烦。
我说,"先给我烧碗面吧。"
他问,"过桥米线好吗?我们店里的过桥米线味道不错的。"
"好吧,来一碗。"我对他说。
陆续有客人进来。两个服务员给客人上茶,点单,显得有些忙乱。我的面条上来了,一碗面,一碗汤,汤汁上封着一层油,我把面条倒进去,再加进佐料,小心地搅动着。
端面条过来的那个服务员,突然在另外一桌人的身边倒下去,有个男人扶起她,问,"小姐,不舒服?"
她感激地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没事。"
客人松了手,她拿着一个空托盘,向厨房走去。脚步轻飘,身子直晃。小老板正好从厨房里走出来,经过她。她抬起苍白的脸,把托盘递给小老板,说她病了,得请假。
"请假?"小老板气乎乎地说,"你没看见店里正忙吗?这个时候请假,你就别想再回来做了!"
"我实在做不动了,你给我这个月的工资,我就走。"女孩的声音虚弱得像一缕风。
"想要工资,就坚持一下吧,过几天等我招了人,你再走。"小老板手一挥,已有些不耐烦,"快去端菜吧。"
厨房过道的门打开,扇出来一些油烟味。那女孩晃了一下,在小老板面前,再次晕倒过去,托盘滚在一边。
"怎么了?"小老板吓了一跳,声音有点惊慌。
一个上了年纪的客人叫起来:"她一定是小产了,她下面在流血!"
果然一摊深红的血,在那女孩身下洇开。
客人乱起来,有人在喊,"快,快送医院!"
小老板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吃力地想抱起地上的女孩,回转身骂着站在一旁惊惶失色的服务员:"看什么看,还不快去叫出租车!"
那个服务员立即冲出门外去找车。一阵手忙脚乱过后,女孩被送去医院。店里安静下来。
我盯着地上那一摊血迹,再也吃不下一口面。服务员拿着拖把在收拾。我离开那家小饭馆,又走回南山路。
太阳早已落尽,天却未黑。有些酒吧、茶楼门前的招牌灯,已一闪一闪地亮起来。我走着,一直走下去,终会走进黑里去,走进另一片光的海洋里。
脑子里一直萦绕着那个女孩,像回想一个故事。谋生也是一个故事,必须完成的故事。
我已精疲力竭,走到实在走不动为止。我坐上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对他说:"去梦湖山庄。"
我又回去。我坐在别墅前的草坪上,没有进屋。路灯光打下来,将身边的一小片草地照得发亮,草地边上种着几棵月季。花开着,不用仔细看,也能感觉到它们盛开着的骄傲。它们被人小心地呵护着,侍候着,按时会有人来给它们浇水,施肥。
我抽出一根烟,却怎么也打不着打火机。我的手开始颤抖,身体也跟着颤抖,我用尽力气将打火机扔出去好远,抱住膝盖哭成一团!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哭累了,眼睛肿起来,看不清东西。但我还是看清楚了一个人影。费百强正大步朝我走过来,他轻声喊着我的名字。
他在我面前,站住,慢慢蹲下身,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沉着声问我,"凌落你怎么了?是不是又想家,想你父母了?"
那一瞬间,我一切的坚强都土崩瓦解,我再次大哭。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终于找到亲人那样,想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堪,一古脑儿哭掉。哭给他看!
他抱住我,轻拍我的背:"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今天都是我不好,说好这个周末陪你的,却又忙了一天,到了晚上才想起你,打你电话关机了。我整个晚上都在找你。莫名其妙地有种不好的感觉,担心你会出事。现在好了,我们回家吧。"
"我们回家。"听到他这句话,我哭得更厉害了。
他把我带进别墅。开门的时候,他站在门边等,他没有钥匙,他把所有的钥匙都给了我。
屋里真静,我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我一直躲闪着他的目光,不敢正眼看他。他的声音平静轻柔,他说,"你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