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狂舞,一边唱,终于整个人掀倒在地上。那歌词,我也记得,因为太熟悉,所以不会忘,是很多人都会哼唱的一首老歌: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还有天空飞翔的小鸟,
山间停留的小溪,
还有宽阔的草原,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李逢春再次向我敬酒时,我拒绝了,我说我喝不下去。他顾自又喝下去一满杯酒。他说,"你不想醉,我可是很想好好醉一回!"
他很深地看我一眼,点起一支烟,但又按灭了。他说,"你别忘了,你是靠我走到这一步的。如果你想背叛我,那么我们只能两败俱伤。我能把你推到今天这一步,也能把你拉回到原来那一步。"
我无语。
我知道我跟他闹气无益。淡然而冷漠地说,"我不知道接下去还该做些什么?怎么做?"
李逢春冷笑一声:"这个就不用你着急,梦江南图纸已经出来,到时候你只要帮我跟那做标的人接上头,偷出标底就可。"
"可我什么都不会!"我显得虚弱之极。
"你会的。时机一到,你就会。"李逢春安慰我。他盯着我看,第一次这么专注地像是在欣赏我。渐渐地,他眼里的内容在转换。
他说:"等我接下这个大工程,我会很快成为这个城市的大款。我完全可以为你买一套更大的别墅,给你更多的钱。到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会跟着我?至少,我比费百强年轻,不是吗?"
他伸长胳膊把我圈进他怀里,嘴巴凑近我耳朵:"此刻,我忽然很想要你!走,我们去房间?"
"你真无耻!"我挣扎着站起来,使劲推开他。
"我无耻吗?"他哈哈大笑。"别忘了我们可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人没钱才会变得无耻,有了钱就不会无耻了。"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充满蔑视和狂妄。他一连喝了几杯酒,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上。
"像你这种人,有再多的钱,我也不会跟你。"我在几秒钟内产生了和上当受骗差不多的感觉。心不知在哪儿痛着。
李逢春把一只空酒杯摔在地上,摇晃着站起身,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你不要以为住上别墅,就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你就是个妓女!你不要忘记,你是被我包养的女人!"
我捂住耳朵,我已听不下去。我不知道那一夜,整个世界全部掀翻了。为什么人人都变了,变得我不再认识,再也无法解释。我只有拼命压制自己,压下那份强烈的屈辱,我把那一夜视为一个必须度过的劫。我只想把自己喝醉,喝死!
我已完全不记得后半夜的事了。而虹霞,应该早在我醉之前就醉了,倒在地板上,像是睡着的人。
13.
拂晓,我感觉自己生起病来,身体滚烫,头疼痛,全身无力。这该是梦吧!我想着,站起来。有声音在说:躺好,躺好!声音和蔼、充满温情。奇怪,这声音并不陌生。我重又回到床上去,接着睡。
等我醒来时,第一发现房间里的陈设不对,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双人床,化妆镜,红丝绒窗帘,真皮软沙发,老式壁炉。舒适,讲究,高雅。
我扶着头,走向洗手间,洁白的浴缸里浸泡着一大束红玫瑰。玫瑰花瓣蔫着,像一副忧伤的面孔,低下了头。我已回过神来,明白自己置身何处了。而虹霞和李逢春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离开了别墅。
我又走向客厅,客厅里一片狼籍,茶几上凌乱地堆着空酒瓶子和玻璃杯,还有没喝完的隔夜的红酒,泛着酸味。烟灰缸里积满烟蒂。我走过去,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是虹霞留下的:"愿神继续保佑你!我走了。"
她走了?
我心蓦地一凛,不知她会去哪儿?找到手机,拨出她的号码,拨了几次,都说不在服务区。
后来,我才从李逢春那里知道,虹霞离开了香薰馆,换了手机,他也找不着她。我一直以为,她一定是离开这个城市了。
那天早上,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满脑子都是一个男人的身影。费百强的身影。我绝不是怕那个男人会把我扔掉,也不是非要那个男人才能活,而是我孤独,我无法单独靠近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难以靠近我。我需要有人呵护,有人疼,需要一个男人能领我走进一个鲜活辉煌的世界。
我想要靠近他,我必须靠近他,否则就完了!这么想的时候,我失声痛哭起来。痛哭辛酸的过去,痛哭那一天的孤独,痛哭一切说不出来的东西。
这样的痛哭,对我来说,像是一种沐浴。哭过之后,心变得清爽,脑子静下来,虽然人累得毫无力气,但精神和骨头却都在熠熠生辉。
我朝窗外望出去,一片晨曦正穿过茫茫雾霭,恍若一片辉煌的城堡在燃烧、在震动。
我坐在化妆镜前,梳着头发,镜中的那张脸红肿着眼睛,陌生、平静、冷漠、残留着噩梦。想起夜里李逢春说过的话,想起以前所受的种种屈辱,我要求自己,我必须这么走下去,别无他途。我骨头再硬也硬不过这座城。
我回到凤凰山,踏上熟悉的山径,青石台阶上留有我来回的足印。在整理衣物之前,我想见莲花。我已好久没去见她了。
我走向凤凰山,走到瑜伽馆。我再一次踏上那二十来步的小路,那条小路我曾每天来回走。想到我就要离开此地,以后或许再也不会来,心里忽然有些不舍。哪怕一条路,走久了,也会有一份熟悉的感情。
瑜伽馆的门紧闭着,里面声息全无,静得令人生疑。我举起手,轻轻叩击。半晌,还是没有反应。我退后几步,走向旁边的玻璃窗。玻璃窗上赫然写着几行字:
伐树不尽根,虽伐犹复生;
伐爱不尽本,数数复生苦。
我轻轻念着那几句话,像谒语。一定是莲花写的。她为什么要写这几句话?笔画很粗,有些模糊,像是用暗红的唇膏涂上去的。
我用手去抹,轻易地就抹下来一点暗红,果然是唇膏写上去的。我朝里面望去,屋里静静,什么人也没有。这样的一种静,像是从来都不曾住过人。
当我再次举起手去敲门的时候,走过来一个女人,四十岁左右。她上下打量我,问我找谁?
我说找房子的主人。
她说,"我就是,你想租房子吗?"
轮到我惊讶地看着她,我说,"我找莲花,这家瑜伽馆的主人。"
"你是她的朋友?"
"是的。"
"她搬走了。"
那一刻,我真的有点感到晕眩,莲花怎么连说一声都没有,悄无声息地就走掉?发生了什么事?
"她去了哪里?"我问那个女人。
"你是她朋友?"那女人又问我。
那语气,好像莲花就不该有朋友,或者不该有我这样的朋友。我不知道我哪儿不对劲了,再次朝她点点头。
"她好像出国去了,我也是听说的。"
"出国去?"我急切地问,"知不知道她去哪个国家?"
女人摇了摇头。
"她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我仿佛要紧抓住一个希望不肯放,甚至想诱导出一个结果:"她是不是去了印度?"
"印度?"女人再次摇摇头。她说,"印度是个神秘的国家,我很喜欢那里,那是一个容易把心打开的地方。"
"你去过?"
"没有,但我很想去那里。"女人对我笑笑。
我也朝她笑一下,向她告别。
我再次转过身去,看那玻璃窗上的几行字。我想,那一定是莲花在关上门,拖着个大大的行李包,回转身来的那一瞬间,忽然心生感触,掏出包里的唇膏在玻璃上写下的。
是不是,她故意留下这几句话?她知道我会来找她?
我有些黯然神伤,想起与莲花共处的那一段光阴。光阴如幻影,我竟然想不起莲花的脸。更无法阐述莲花是个怎样的女人?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实年纪,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她本身就是一团飘来的影,在我生命中一闪而过。
我忍不住在心里为莲花祈祷,希望她终于下定决心,又回到印度去,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去,找回她的爱情。
回到爱情身边去。--我轻轻说出这句话。有一阵辛酸的风,在心头飘过。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不知不觉走进这个阁楼。依稀觉得,我回到了爱情身边,回到你的身边。
我拿出钥匙,开锁,打开阁楼的门。地上,桌上,椅子上,已积满一层薄薄的灰尘。我找来抹布,淋湿,绞干,像以前一个人住在阁楼里的那段日子那样,默默地擦拭桌椅,打扫卫生。抹布在地板上来回移动,地板慢慢变得洁净,散发出旧日气息的光泽。
擦得太用心,腿一酸,跪倒在地板上。我扔了抹布,两手抱着地,像要抱住一个什么东西。如果可以让我像沉入水中一样,抱住你,抱住我至真至纯的爱,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然而,你始终不再浮出水面。像一条永无消息的鱼。我再也无力抱住你,连幻想的力气都不再有。
窗外的静,像大海的沉默。我熄掉灯,在旧藤椅上坐下来。
明明是个晴天,夜里却下起雨来。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夜晚紧闭的窗,相对一个恍惚的女人,窗外掠过几只受伤的鸟,雨声割裂了夜空,惊扰了一份静,却听不见任何会面的声音。
桌上的莲花,开了一朵,又开了一朵,苍白着颜色。我的手指在忙乱,不停地把纸巾变成一朵朵的莲。
那一夜,我非常不安,我觉得自己已经背叛了你的爱。我知道那一夜,我在向你告别,那些莲花,就是记忆,我把它们留在阁楼里,封存起来。
我怕失去。我已失去你,失去这份爱。我不想再失去眼前的生活,我渴望有个男人,一个活生生的男人能够陪伴着我,让我的梦变成活生生的现实。
我已拥有一份触手可及的幸福,阿哥,我真的不想再失去。我在默默祝福自己,也需要你对我的祝福。
对不起,我这么对你说,也许不太合乎情理,但这样的时刻,我确实需要你的祝福。那些莲花便是记录。记录下我的梦幻,我的自私。
此刻,当我再次捧起这些积满灰尘的莲花,忽然发现有狡诈的灵魂附在纸上。我只需要心中有一个你的存在,虽然我已不知道我心中的你,到底是谁?或者可以是谁?
我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子,一个心中没有上帝的人,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连虹霞和莲花,也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心中只有一份没有归属感的凄惶和无助。
当我作出明确选择的这个夜晚,我强烈地感觉到我其实需要一个男人,和一份活生生的触手可及的幸福感。而你,已成为一个高尚的存在,超越的终极,你已只是一个绝对纯粹的你。对于我,你就是一个不可实现的梦中理想。
然而,我又怎么会知道,你与我只一步之遥。虹霞她找到你,居然又让你与我擦身而过,永远擦身而过。
那个下着雨的夜晚,在我的生命里居然那样的深不可测,无可挽回。在我心里依然有你模糊而忧伤的脸。然而,你终究渐行渐远,想起你时,只有你模糊的脸和模糊的身影,疼痛也不再那么清晰。
恍惚间,我听见下雨的海面上,有汽笛在呼喊,像警告。每次听到汽笛声,我会戴上顶旧斗笠,竹叶已从折断的边框伸出根须,斗笠前沿成串滴水,必须身子朝前倾,雨水才不致于洒在身上。但不能撑雨伞,雨天的海边风大,撑不住。我冲出全是泥浆的石板路,滑溜溜的,没一处干净。我去海边等父亲的船回来。但很多次,总是空等。每次灰溜溜回家转时,你总会出现在我面前,拉过我的手,默默地陪我走回家。
汽笛声响,村里人都听得见。出船去的人家总有人会跑去海边等。但母亲从不去。等不来父亲的时候,我会在心里对母亲窝出一肚子火。
我左眼右眼挑母亲的毛病,但我不敢跟她顶嘴。她在家里做事放东西,声音弄得极重,关门砰的一声,把木门都要腾翻的架势。她跟我们说话的声音从来没有轻声轻气的时候,总是像在骂人。我当面背后都不愿意多叫她一声妈妈。
那一次,父亲出海一个多月才回家,遇到意外的台风,没捕回一条鱼,捡了条命回来。按理,父亲回家来,大家都要松一口气。
但那天,母亲把我们姐弟几个轰出去,她和父亲你来我去,关起门来吵。声音越来越激烈。我隐约知道,母亲是在责怪父亲的无能,靠他一个人养活不了一家子。母亲说得声厮力竭:"这个家全靠我!没有我,孩子们肩上的书包都得放下来,哪还有书读?"
父亲的声音轻下去。父亲他妥协了。每次吵架,总是父亲先妥协。我哭着跑出家门,一抬头,就撞上你。你总能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那时候的你就像魔法师,能轻易就听见我心里的呼唤。
那些记忆的碎片已经远去。日子里有辛酸也有温暖,然而我已不想回去。纵然有你的爱与温暖在等待,我也不愿回去。因为我怕回到苦难里去。
我爱你,爱你是因为我需要你,也被你需要。你说,一天没有看见我,心里就会空荡荡,不踏实。那么,说来说去,也不是为了对方,根本为自己。在那夜,当我决定背叛你,不再为你等待,我依然在心里爱着你。如果命运能够让我还做一次选择,我仍不能保证不背叛你。因为我需要一份摸得着看得见的生活。你的爱给不了我一份生活。
全新的生活已摆在我面前,我一伸手,就能得到。谋生像货真价实的故事,我知道,一开始是李逢春给了我这样的机会。然而在那夜,我已不再是为了李逢春,我是为自己。我只不过是借了李逢春的力,走到这一步,而这一步,正是我内心里需要拥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