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两岸"的时候,他居然比我先到。一个人静静临湖而坐,抽着一根烟,眼睛望着湖面。他的身上具有一种男人的容忍和强悍的气魄。灯光忽闪着,合欢树的叶子垂挂下来,拍打着水面。
看见我时,他立即灭了烟,眼里有一种光,像第一次见我时那样露出些惊诧的表情,怀着一种偏离正轨的沉醉。
湖面上有风,如果没有灯光,这个夜晚应该是黑的。我突然喜欢上了这份黑。我相信,我的脸上一定已有足够的色彩,有一种看不见的绚烂。仿佛我正在上演一个电影里的女主角,面对一个声名显赫的男人。
这一次,他没有让我自己点东西,而是自作主张地为我点了一杯"红粉佳人",他自己仍旧是红酒。服务生将开启的红酒端上来时,他顺便问了我一句,"你要喝一点吗?"
我爽快地点头,很乐意陪他喝一杯。
他立即要服务生再来一只杯子,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
我们举起酒杯互相碰了碰,庆祝夜晚的美好。
我看见桌子旁边有一个大纸盒。他双手捧起纸盒往桌上放,好像看出来我脸上一闪而过的疑惑,想要给我一个答案似的。
他打开纸盒,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将纸盒轻轻撕开,像变戏法似地,忽地抖出一件旗袍来。
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旗袍,也从来没有人送过我衣服。墨绿色的底子,丝绸面上有点点暗红的梅花,叶子银闪闪,差一点弄得我哽咽。他不会知道,他又怎么会知道,那一瞬间我在心里有多么感激他!
他说他记得那天我穿的那件旗袍上也有梅花的图案。可惜被金局长的一杯酒给弄脏了。他说他很奇怪,坐在我身边的时候,竟能从我身上闻到梅的清香。
他有点入神地看着我,在露天的咖啡桌旁,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比丝绸还软还轻地环绕我。我听见他在说,"你是一个会穿着旗袍跳舞,又能把旗袍上的梅花穿出香味来的女子。"
我第一次大胆地迎视着他,满心的感动,又有点止不住的感伤。像一个演员入了戏,演至动情处,却仍然不忘提醒自己这只不过是一场戏。等戏结束,一切也会随之结束。
我从他手里接过旗袍,双手抱在怀里,真心对他说,"这是我最喜欢的礼物,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旗袍!"
我没有说感谢的话,我的声音因为内心的激动而变得有点哽咽。他当然感觉得出来。我的声音和表情里,溢满感激之情。
他看着我,宽慰地笑着。又似乎被我的激动感染。也许对于他来说,那只不过是一件旗袍。但他一定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喜欢一件旗袍,甚至有些动情的地步。我的喜欢和动情,又反过来感动了他。他忽然说:"你应该拥有一件独一无二的旗袍!"
西湖真是魅艳。然而却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在细啮着我的心。
想起李逢春的话,"你要去好生擒获一段美好辰光。"
我想很多时候,人是会被美好辰光给擒获的。在这样的美好时刻里,我的心一直在摇摆,在恍惚。
我忽然想起我的目的。我把包里的红包拿出来,放在桌上,轻轻向他推过去。
他有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轻声说:"费总,我这次约你,是来还礼的。这份礼太重,我不能收。"
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结住,甚至有些窘迫。他一动不动地看住我,顾自喝下一大口酒:"给我一个理由!"
他的声音不大,沉稳中带着一股劲。
我尽量说得散漫而从容,我告诉他,因为我不会在这个城市里呆太久,我只是一个顺水漂来的人,漂过印度洋,漂过太平洋,又漂来这座城,我来替父母收足迹。父母生前曾经到过西湖。我从容不迫的表情中,一定还带着动人的忧伤和悲戚。
说出这段话,我忽然有些背脊发凉,我感到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幸好这夜没有星星,否则满天的星星都会向我眨眼睛,盯着我撒谎。灯光投在湖面上,将完整的黑暗拉出一道道亮光。
他沉默着,看着我,鼓励我说下去。
整个世界暧昧迷离。
我继续编故事。
我说,"我的父母在印度搞房地产开发,赚了很多钱。去年冬天,奶奶去世,父母亲回国料理完后事,带上我去印度。就在半年前,父亲和另一家房地产之间发生了一场竞争,起了争执。结果父亲母亲双双死在印度黑帮手里。在那个夜晚,我甚至连他们最后一面也见不上,被父亲的好友偷偷送上轮渡,连夜逃回来......。在这世上,我已没有亲人,我是一个孤儿。"
说到这里,我哭了,再也说不下去。
故事是假的。伤心却是真的。
他的脸上一片肃穆,表情有点复杂。他没有多问。一定是怕我更伤心。
过一会,他将椅子移过来一点,靠近我,他的手有些湿热,轻轻拍拍我的肩,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心里突然闪着奇异的电光,脸发烫。
我一直在流泪。他不时递过来一张散发着清香的纸巾。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泪流不止,好像要把以前所受的委屈和侮辱,都在这个男人面前哭掉。
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是个没有亲人、无家可归的孤儿。他怕我再会漂向远方。他已经在为我担扰。
他要求我留下来,一次次地要求我留下来。
他曾对我说出这样一句话:"现在的我,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你。"
那一刻,我已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动和感激之情。我只不过一个渔家女子,一个没有人要的孤儿。却在这样的男人眼里变成了一个公主。而他,又是如此优秀。我拥有着一份多么奢侈的情感!
很多个日子里,我们经常在一起相约,聊天、喝酒、喝咖啡,像知心的朋友。
又一个夜晚,我穿了他送我的旗袍。看见我时,他的眼角眉梢都是欢喜。他说,他真想为我买下这世上各式各样的漂亮旗袍,让我一件一件地穿给他看。
我无语。眼角有泪意。
他有点动容。他一定感觉到了。我看着他的脸,好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那样不得不向一个至亲的人告别。
我伤心地说,"恐怕没有机会了。我要离开你,离开这个城市了。"
他沉默着,并没有过激的行为,只是静静地看住我。然后,他伸过一只手,握住我。他的手大而有力,是能够给予人温暖的手。而我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却那样的虚弱和无助。他一定也能感觉得出来。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女子,却凭着我瞎编的那个身世,去要挟一个男人的情感,引起他的怜惜。万一他不挽留呢?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不敢再想下去。
而他,却胸有成竹地从怀里掏出一份聘书来。他那样动情又笃定地对我说:"你不能走。你得为我留下来,就算我求你!为我,也为费氏留下来!"
他居然把求我为他留下来的话,说得如此真诚而斩钉截铁!
他说,这份聘书他早在半个月前就藏在身上,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拿出来。那么多天随身带着,那份聘书早已沾满他身上的气息。
他开玩笑说,"这份聘书,早已沾满我的体温了!"
我忽然想哭,但我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进费氏当副总经理,那是我想也不曾想过的梦想。
他告诉我,金局长打过电话给他,商量关于那块地的事。并约好了下周末在"贵妃醉"餐厅一起吃饭。
他说,"到时候,你就以费氏副总经理的身份去作陪,没人会拿你怎么样。"
我笑了。
"你是怕有人会欺侮我吗?"
"你已经是费氏的人,没人敢!"他说得极霸道。
这样的霸道,让我心里漾满暖意。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下起了雨。雨细得像雾,在空中飘忽不落。看不清远处,也看不清对岸。
对岸是孤山。像一只浮游着的岛。我们深吸进一口气,都有一种称了心、如了愿的满足。
他把他的长围巾展开来,包住我的头发和肩。他轻声叹息,说"春天就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感觉他像是在祈祷。他希望我把忧伤留在这个冬天,焕然一新地走进春天去。他不会知道,这么多年的凄苦和追寻,忧伤早已潜入我的骨髓,成为我身体生长的一部分,成为我不变的气质。
我坐在他身边,湖面静黑静黑,没有一丝风,连风的影子都没有。这样的静里,仿佛有一种熟透的美和忧伤,不敢轻易碰,怕一碰就会掉落。
我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我必须怀有梦想。哪怕抓住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也行。我不想重新回到过去,回到做一个辛苦的混混一生的女子的身世里去。
父亲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你离开家乡去海那边,你的身世,你千万不要透露给任何人,不然你会吃大亏......。"
父亲每次这样对我说的时候,我每次朝他点头。但我还是出卖了父亲。当我在这个城市遇到虹霞的时候,我把我的身世全部告诉给虹霞。
记得那天,虹霞揽住我的肩膀,对我说,"我们拥有相同的命运,我们都是没有人要的女子。"
然而,当我静静坐在费百强身边的时间里,我却强烈感觉到了被人需要的感觉。那样的"要",和被虹霞"要"我的感觉又截然不同。
我与虹霞,就像同类人,像归放行李一样自然地归于一类。而我与费百强之间,却是一种归属与收容的关系。我是一件行李,终于找到了可以栖身的舒适的箱子。
在漂泊多年之后,我的内心里一直有着没有归宿的凄惶。不管是谁,是男还是女,都可以轻易把我带走。我已经学会去诱惑与被诱惑。这个想法,让我瞧不起自己。但这样做仍然需要勇气。
在那个静得不可思议的美而忧伤的夜里,我恍惚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一定是父亲派来的。父亲想为我做一件事,就是在我失去你之后又安排一个男人出现在我身边,让我有一个爱我的男人,让我有一个值得爱的男人,直到我老,直到我重生。那么,父亲不再欠我什么,父亲只是一个灵魂陪伴在我左右。你也是,这么多年过去,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在我心里也成了一只魂。
行了,对于我来说,在那一刻里,什么样的代价,我都甘心情愿。我要去走一条从没走过的路,去靠近一个从没想过要去靠近的男人。虽然这是一份冒险。
我本来就是个野孩子。小时候爬树,爬山崖,随时一失足就会落入海里。越凶险的事,越刺激,我越喜欢。父亲从未管过我这些,他总是沉默。
但是一旦我做危险的事,我就觉得父亲的眼睛在看着我。父亲的眼睛能穿透江雾,在船上他是一流的把舵手。但是他习惯沉默,哪怕我受伤。事过二十多年,我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沉默。父亲已经教会我,每个人都要学会自己走路,自己是命运之船的唯一的把舵手。
那一夜,我的声音忽然打破了黑,我对身边的男人,轻声说出我的生日。在这个城市里这么多年,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我的生日,就连虹霞也没有。
我的生日是一个秘密。好多年,我都独自承担这个秘密和恐惧。然而这夜,我却对这件事完全失去了恐惧意味,或者说,我太需要有一个人来与我一起承担这份秘密的恐惧。
我对他说出,"我的生日在七月七。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是难产,她经受了很大的痛苦。"
我的声音闪忽迷离。整个世界闪忽迷离。
回忆的苦涩,让我完全失去我自己,又完全回到我自己。我至今都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主动对他提起我生日。他根本连问都没有问过我。
整个夜晚,我对他所说的一切,都是我编出来的,是假的。连同我的名字都是假的。唯独那个生日是真的。
我记得,那夜他的脸上竟然有片刻的动容。他向我沉吟一般说出,"原来你出生在七月七,多么好的日子,是我们中国古老的情人节!"
他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忽然间便帮我卸下了二十多年来一直压在我心上的所有的恐惧和忌讳。但我还是梦呓一般对他说出,"在我出生的那天,身边的人都说我是狐精投胎,都说我长大后会害死男人。"
他哑然失笑,忍俊不禁地看住我。他说,"如果你真是狐精投胎,那么你也是一只心地善良的狐精。"
我被他的声息包围,我置身于其中,目光虚渺。感觉身边的这个男人,他能站在比我周围人高的角度看这世上的一切问题。
他看着我说话的眼神,就像我父亲。不,父亲也从没给过我这种感觉。就连你也没有过。
11.
本来那个饭局设在"贵妃醉"的,但费临时改变主意,去西湖边的会馆。他诡异地对我说:"我们今晚只请金局长一个人。"
他没说是他请,而是说由"我们"请。我不知道他这样说,是故意说给我听,还是无心的随口一说。我坐在他的车上。他的双手搭着方向盘,车子就像是在陆地上航行的船,他无疑是个好舵手。他还说了什么?我已无法把思路弄清晰,心里怀着模糊的幸福和向往跟他走进会馆去。
这是我第三次走进会馆。我有些恍惚。我嗅着会馆缕缕丝丝的暧昧的香气往回搜索:第一次,我以歌女的身份被李逢春带进会馆;第二次,以一个流浪女子的身份参加会馆的假面舞会;这一次,却是以费氏副总经理的身份去宴请贵宾。我不再是一个可以被人任意轻贱的女子,我已翻身成了这里的主人。我的身份不断在变换,不断在拔高。每一次的变换和拔高都出乎我的意料与能力之外。我像浮于浪尖的卒子,被巨大的力量推着向前挺进。
然而,我的快乐依然无法落到实处去,像行走在梦里,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该保持清醒,把握好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