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除非亲去,否则,想要和远方的人搭一言,只能传话,信使是没有的。要传话,就要在马路上等。等一个去那个方向的人。
传话给仲丁的是一个过路人,他从百多里外的仲丁丈人家传话来,他也不认识仲丁,把话传给了路头的木匠,木匠有多日没遇到仲丁,又传了几个人,才传到仲丁的耳朵里。传话说要仲丁一个月后到山里去打野毛栗子。
仲丁掐指一算,月头初三传出的话,初六日就到了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因不是什么大事,野毛栗子还没有到熟的时候,话在木匠那里卧了几日,等扫到仲丁耳朵里的时候,已是初十日晚上。负重的情况下,去路要三日,怕传话的人在中间有所耽误,扣三日,出门易早,除三日,路上要在青石牛镇上给山里人捎些布匹杂货,要落一日,算来算去,二十日出发才合情合理。
事情就发生在仲丁到山林里去的那前后,因传说中在下雪,也就是后一月到两三月。那时的仲丁,已经挑了一担二百斤的野毛栗子和山核桃回到了小镇上。是他赶驴出门的清晨在雪地里发现了那条被狼吃剩的腿……
“不是说狼不吃人吗?”木瓜对这事儿还不甚明了,“但狼还是吃人了呢。”
“是啊。”山羊慢腾腾地说:“狼吃人或不吃人,都是传说。”
那时,狼就落住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周边,附近的山窝沟口里。清晨,黄昏和夜晚,狼或群出,或一二只相约出来到小镇上来散心。它们猫着腰,摇晃着,迈着无力的步子,跟在一个落单的人身后,卧倒在一家人的院墙外。那时的狼不怕人,人不怕狼。时常三五成群地从三五成群的人眼前晃过。
“一群饿狼,饿傻了的狼。”
“一群饿傻了的人。”
那时的狼,没有力气奋起杀人,吃人。那时的人,没有力气驱赶狼群,在彼此敌视、警惕的目光之下,相互擦身而过。
山羊始终坚持认为它和木瓜现在所谈论的狼和过去存在的那阵狼不是同一个物种。
“那些狼,它们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中的一份子。”
山羊说:“木瓜,这是你所无法体会的事情。那时的人们谈到它们,就像谈到恶邻,癞狗或其它什么,如仲丁谈到他的儿子大丁。”
在那个被驴铃铛摇醒的寒冷的清晨。人们一队一队,自发地前去狼吃过人的沟口里,不!不是去吊唁,而是去看一个人是如何被狼吃掉的。而且,总会被吃剩下一部分。
谁也无法确定那个被吃掉的人是否是货郎,因为在附近,人们没有发现他的货郎担,残剩的衣物上也血肉模糊,从腿来看,只有身高略略相仿。
但那个货郎,他在退了一步后,对那面容已被雾模糊了的女子说:“姐姐真是个实心的好人。我经了这么多,从未遇到过。”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从那里来。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人们早已确认她的不存在。都是男人在家的女人,或者只有仲丁娘子,但那是因为仲丁到来的消息还没有传开。
但人们还是预言了,推测了她的存在,而且,有人试图在事后的小镇上找出她藏身的地方。
那座孤零零地站在黑夜里抖缩的塌院被列为重点的怀疑对象。那个吊死的女主又被人提了起来,她的出身——娘家,她夫家的根源去处……
“是她吗?那个女鬼。”
她不只一次地被人粗鲁地投掷到小镇的故事中。
那么,这一次,她为什么要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复仇?
“她是怎么吊死的?为啥?”
一根细长柔软的麻绳从房梁上垂了下来,一个年轻女子好看的脸出现在那里,钻过绳结……
她没有任何杀死自己的理由。她的丈夫是一个窝囊的老好人,不敢动她一根指头,日子也还过得去,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她下厨或喂猪,把羊拴在门外的刺槐上,给鸡喂食,和邻居家的妇人们在树下纺线或纳鞋垫子,交换鞋样子或……
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理由。
“或者,她活够了的吧?”
但并不是所有的迹象都指向她。因为老山羊——黑皮皮的祖先中的一个,虽然人们还是无法肯定它是否出现在货郎出现在小镇上的那个年代,但它从塌院旁经过的时候,曾在那里看到过一张猫人的脸……
那么,是猫人吗?
猫人通常又是不会杀人的,他或她往往仅只是那些不常的露水夫妻的代名词……她或他最显见的特征是迷惑性,被人支使……但,后来的故事里常常隐去猫神有一个固定的它庇佑着的奉祀者这一点——从这个角度说,奉祀者是它的义子,即猫人,具有猫的一切特征……后来的故事中的猫人——一个年轻的和情郎间的幽会被阻断了的妇人,她总是会化身为猫,因为她曾冲撞了一位猫神——那是一种报复性的行为,让她失控。
很显然,猫神和它的奉祀者之间的关联被阻断了。因为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没有一个偷情的男子曾奉祀或为了偷情而奉祀猫神。那说明猫神的独立存在性或外来性,譬如它从麻瓜沟那里的野人家家里逸了出来……
那么,她会是谁呢?是一个闯入者吗?但,这和货郎被狼吃掉有什么关联呢?
那么,在他去狼肚子里游逛之前,他又经历了什么?这是一片无法被添补的空白。讲故事的人往往只是截取其中的一段——但她是一个比狼更彻底的杀人者这一点,一直被有意或无意地提及或确认。
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最终会为故事添上这样一段:他随她来到了一个地处僻远的干净院落里——尽管这一点和货郎经过塌院时惊见到的女子之间构成了冲突,有些出入。人们虽未言明,但一定将她和她视为了同一个人,这为货郎的死埋下了一个伏笔。不过,这将和唐宋传奇中出现的那些场面不同,如果她的目的是杀人,她不会为他奉上美食仙馔,但这里还是出了点意外。
在摇曳的灯光下,他再一次清楚地看到了她娇好的脸蛋。她安排他进屋,上炕,掌灯,摆桌席,上饭,也许还有一碗自酿的咂酒和两双筷子。
不过,他这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窃喜?或起疑?因而问道:“姐姐,你家掌柜的呢?”
她怎么回答?马上翻脸,或说:“良人久已出门去了。”?
她为什么请他来?同情?为了他的一把红丝线?或者,她渴望一个男人闯进她的生活?在一种封闭的环境里,她的机会不多,而且风险很高……没人知道。也有可能,她的丈夫就隐藏在其中的一间屋子里……他们开黑店,卖人肉叉烧包,或为了借种?
一切是在黑暗中进行的……
山羊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同时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也许,小镇上的故事是被灯光驱走的。也有可能是那条通达的大路,或者说电话……“都有那么一点儿。”
他什么也没有问,没有问她的丈夫或家里是否还有其他人,也没有问她一个年轻女子为何孤零零地住在这里。他一边吃饭,一边喝酒,还催促说:“姐姐,你也来喝一碗?”
女子说:“我心窝口子一向不好,才熬着喝了药,喝不得酒的。”
货郎也不勉强——他还没有问这顿饭值多少铜钱,他出不出得起。他不想问,怕他的问话打破了此刻难得的温馨宁静——在遥远的异乡,他的妻儿正在寒舍里等着他的消息……他难得吃上一顿热饭,且吃了吧。
“他一定会起疑心。”
非子是这样认为的。这让他想到了在异地时的捣车——他一直无法确定他是否会被他们带往不可言说的地方,虽然,最终,一切正常。
但他,那个货郎他有得选择吗?尤其是在这种能随时冻死人的冬夜。他除了感恩,还能保持适当的警觉吗?
但最终还是被确认为货郎是因为几年后的一条消息。人们也不知道究竟是几年,也许是十年。也不知道消息来自何处,但这多少让小镇上的人心头有一丝不安——如果死者家里的人来讨说法,他们不会一个人来,会约一群人持械而来。
但最终落实的消息来自另一个货郎——当他经过一个村庄并在那里停留了一夜,闲谈之间,有人提起早年间本地失去了音讯的一个货郎。人们并不确知他到了什么地方,但有一个大概的方向,也因而嘱托他在这一带顺路打探一下。是他的话又勾起了人们的回忆。不过,当不久后,人们在狼沟口发现了一个带着个半大小子烧纸钱的女子之后,就更加确认了这一点。
当人们向那位女子打听,她说:“我不能确定。他失踪了十年了。我也已改嫁,但过得总不顺,因此就想着给他烧点纸钱还愿……即便失踪了,死了,鬼魂也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那么,那个货郎的结局究竟是怎样的呢?不知道,也没人真的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