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也青抬眼看时,只有一滩血迹洇进了沥青路面,颜色也由鲜红变成了褐红,像路面上的一处补丁,很快就又车来车往,喧哗又盖住了路面,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刘也青摇晃着身子,慢慢地在街道上走。这天,他一个人走到很晚,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他走着走着,走到了一个公园里,公园里有一条长椅,他坐在椅子上,望着头顶上的天。天黑了,头顶上升起了月亮,大而圆,刘也青发现自己好些年没有好好看看月亮了,在瓦庄的时候,他经常偷偷地和叶巧雨一起晚上看月亮,那时候,叶巧雨静静地靠在他身边,他就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两个月亮。刘也青看着看着,觉得脸边凉凉的,摸摸,是两行泪水,他笑了笑,咦,我刘也青竟然也流眼泪了。他摸摸口袋,口袋里有早上他和马张根合伙弄来的八百块钱,八百块钱,一条命,这也实在不值了。刘也青好象一下子心里空荡起来,他想起这些年他都做过的事,他还自以为自己了不起呢,其实,自己做的根本就是狗肉不上秤啊,一天到晚像个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要做就做大的,再不能这样偷偷摸摸的了。"他对着月亮说。
刘也青把随身带的包拿出来,抖出那件僧衣,月光下,垂着的僧衣像一个蝉蜕,刘也青揿着打火机,火苗舔了一下僧衣,又舔了一下,僧衣就从脚底开始烧起,迅速地烧过小腿、膝盖、大腿、胸部、颈脖,最后归于灰烬。
烧完过后,刘也青大踏步地向城外走去,他一口气不歇地走,走到了天亮,走到了郊外,一轮新鲜的红日涌出地平线,那阳光刺得人眼睛睁不开来,刘也青死死地盯着红日头,阳光的金线剌得他双眼里泪水涟涟,他觉得那种疼痛之后的舒服正是他想要的。
刘也青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他就一直走,一直走,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少天,有一天,他实在累极了,就躺倒在地上睡着了,后来,等他醒来,抬眼一看,眼前是一排工棚,工棚前是一堆堆机械,一条路的雏形浮在山岭之间,有一些标语牌,写着"人民高速人民修,修好高速为人民。"他知道这就是在修建高速公路了。他原先和马张根一路走过来,发现很多地方都在修建这种路,一次坐车,他听一个人说,这种路一公里要花三千万块钱,三千万,简直就是用一张一张的百元大钞铺起来的啊。那承建的人该赚多少钱啊。刘也青愣在工棚前,他看见工人们陆续从工棚里走出来,刷牙洗脸整理工具,他摸摸衣服里的内衬,那里藏着他这些年的积蓄,已经有五万多块了,原来他还自认为这不是一个小数目,现在,他心里暗暗丈量着,自己的这五万元钱可以铺多长的高速路,量了一下后,他很快就定下了心。他走到工棚前,问:"老乡,你们这里需要不需要电工?我会电工。"
一个看样子像是小管事的来了,看了看他说,"你会电焊不?我们急需焊工。"
刘也青说:"行的,我做过电工,经常焊钢架。"刘也青这是扯了个谎,不过,他倒是看过电焊的,那事也并不难,在他看来。
刘也青就在高速路工地上做起了电焊。这个焊工手艺不错,就是不太敬业,工地上是按件拿钱,焊一组钢架拿多少钱,别的焊工整天埋头苦干,想多拿点钱,而刘也青呢,总是心不在焉,干一阵子他就要休息好一阵子,在工地上四处走走逛逛,像个管理人员,还不停地问问这问问那,像什么搅拌混凝土,夯地基啊,建排水沟啊,设防护栏啊,有工人讥笑他,"你他妈的像个经理呢,这里视察那里视察的。"刘也青就笑笑回答他们:"经理不也是人当的么,我当不了经理,还不能过过当经理的瘾啊。"
刘也青在那个工地做了八个月,对高速公路的修建过程大致有了个了解,而这条高速按照计划还要修建四年,一直通往遥远的内地,还有很多的工程等着去做。刘也青摸清了情况,暗暗动起了心思。他经常躲在一边看从道路另一头坐着小车来的雷局,据说,那个矮矮的胖胖的中年人,就是主管这段路施工的,他隔三岔五到工地上来视察进度检查质量,他一来,工地上承包的工头一早就派人去山村里收购各种野味,白面狸,石鸡,竹鼠,麻鸭,甚至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炖了给他吃,如果说人的心好吃的话。只要一闻到食堂里飘出奇异的香味的话,一准就知道雷局来了。雷局好象是个清廉的干部,听包工头发牢骚说,雷局虽说是个副局长,岳父老爷却是个高官,经常教育他要清正廉明,所以,包工头满把的钞票送不到位,只好在吃的方面下下功夫。这雷局却也把握得准,吃点野味什么的,他也不过分假意推萎,吃了,抹抹嘴,该强调的照样强调,该返工的也照样返工。搞得包工头在他走后,把一嘴牙咝咝着,像三九天吃冰块,因为,越要求得严格包工的赚得越少。
到了第二年的三月,刘也青从工地上忽然不辞而别了。
他怀里揣着全部的积蓄来到了城里,他在那里当时最高档的小区租下了一套房子,他天天早上夹着个皮包出去,中午又夹着个皮包赶回来,他打扮得像一个非常忙碌的成功人士,但又彬彬有礼,遇上老年人,他侧身在一边给他们让路,遇上放学回家忘了带钥匙的小学生,他立即买了饮料,让小学生边喝饲料边在他家等父母,很快,他就获得本单元楼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一致好评,包括对门的一家。
对门的一家,是典型的三口之家,女主人是一家公司的会计,男主人在行政机关工作,他们的孩子在城南实验小学读五年级,小家伙喜欢养金鱼。男主人很忙,三天两头不在家,但逢双休日却大多在家,不过双休日他多是晚上在家,白天却扛着钓鱼杆出去钓鱼,他喜欢钓鱼。
对门的小男孩小名叫乐乐,认识刘也青后,乐乐的钥匙就很少带在身上,大部分时候他不是忘了,而是故意丢在家里,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喝着刘也青买的可乐,看看刘也青养的金鱼了。刘也青的金鱼养得好,都是珍贵的品种。乐乐一看就挪不动腿了。"叔叔,你怎么养了这么好看的金鱼?"乐乐问他。
刘也青说:"这可不是一天的功夫了,叔叔像你这么大时就养起了,你到我这么大时也就会养出好看的金鱼了。"
"叔叔,你这个黑珍珠从哪里弄的,上次我在花鸟市场看了,这一条值五百多呢。你看它游得多骄傲!"
刘也青瞟了一眼说,"这个我可养得多了,都送人了,只剩下这一头了,你喜欢吗?你要喜欢啊叔叔就送你好了。"
"真的?"乐乐惊喜地问。
"那还有假?"刘也青说着抓起捞网就伸向了那头黑珍珠。
恰好地这时,女主人回家了,她见状冲着乐乐说:"你这孩子,怎么能要叔叔的东西呢?"
刘也青赶紧说:"哪里,一头普通的金鱼,孩子喜欢要让他玩玩呗,我还多得很呢。"
乐乐养金鱼用得是一个小水箱,放不了几头金鱼,过了一阵子,小水箱放不下了,刘也青就对女主人说,"乐乐喜欢养金鱼,我可是养烦了,最近又要出差几天,我想把那水箱送给乐乐,就当是乐乐帮我一个忙,你看行不?"孩子早就想要一个大水箱了,女主人当然没理由不同意,这一下,乐乐一天见不到刘也青就失魂落魄的,他天天都要和刘也青探讨一下那些金鱼。因为乐乐,因为金鱼,刘也青与对门一家子一下子亲热起来。当然,这种亲热也仅仅限于邻居间的亲热。
有一天,正是双休日,男主人一早又出了门,不迟不早,刘也青的门也开了,男主人手里拎着一副钓具,没想到,刘也青的手里也拎了一副钓具,而且是价值不菲的高级钓杆,很有专业水准。两人同时愣了一会,又同时笑了起来。男主人说:"没想到刘先生也喜欢这个,金鱼不养了?"
刘也青说:"以前就喜欢钓鱼,后来丢下了,现在觉得养金鱼不过瘾了,还是捡起钓杆玩玩,听乐乐说你是钓鱼高手啊。"
当天,因为男主人已经有了目的地,而且有了同伴,刘也青并没有和他一起钓,到了下一周,男主人再出去时,就礼貌性地邀请了刘也青,刘也青也没过分推辞,就跟着去了。刘也青说话谨慎,钓鱼就钓鱼,从不说钓鱼以外的话,到渔塘买单付账却颇积极,渐渐地,他也就入了男主人那帮钓鱼的圈子,虽然那些人并不是缺钱的主子。
一年多过去了,当刘也青的积蓄花得差不多见底时,他和对门一家关系已经处得如亲戚样了,终于,在一个家庭晚宴上,参加人员只有对门一家加上刘也青,气氛当然无比和谐、安乐,男主人、女主人毫无芥蒂地享受着刘也青营造的家庭般的氛围,感叹刘也青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酒酣之际,刘也青忽然有些伤感地说:"可惜我可能不久就要离开了这里了。"男主人、女主人异口同声地惊问为什么。刘也青说:"我最近一个生意被人骗了,没办法,只好搞起以前的老本行,我以前有个道路工程施工队,现在准备到外市去接接小工程,要不然没办法回老家了。"刘也青说着拭了拭眼睛,眼眶里有几滴泪花闪烁。
男主人愣了愣,女主人到底是妇道人家,最见不得泪水,她立即接嘴说:"那你担心什么,你早说啊,让我们家老雷给你找一段,这日子不就过来了?别人信不过,你,我们还信不过?"。
刘也青就这样走上了铺着人民币的金光大道。他承包了一段高速公路建设。那位男主人正是雷局。一贯以清正廉洁著称的雷局放心地将一段工程交给了刘也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