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玛吉阿米说:“请允许我用这不愿意接受的身份向你诚恳发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分离。待我重返拉萨城之时,便是我们永永远远在一起之时。”
六月,一行人如期抵达扎什伦布寺。这一座被世人称作“吉祥须弥寺”的日喀则最大寺院,供奉着历代班禅的舍利肉身。而寺内最早的建筑物措钦大殿,则供奉着释迦牟尼佛、创建者一世达赖根敦珠巴与四世班禅罗桑·曲吉坚赞。扎什伦布寺依山而建,背倚高山,殿宇鳞次栉比,疏密均衡。金顶红墙的高大建筑,雄伟而壮美。从远处眺望,重峦叠嶂,江山一片翡翠鲜红,金碧辉煌。
每年藏历五月十五日前后三天,在扎什伦布寺举行神圣隆重的展佛大会。过去佛(无量光佛)、现在佛(释迦牟尼佛)、未来佛(强巴佛)三大刺绣佛像展挂在寺内展佛台的向阳壁上,僧众与信徒面之,敬献哈达,顶礼膜拜,祈求佛祖怜悯众生,护佑人间幸福永远。拉让日光殿是扎什伦布寺最高的一座大殿,我于此殿受比丘戒。仪式尚未开始,我端坐于日光殿的大殿之上,宛如一尊凝定的佛像。
日光从外面照射进来,金光弥漫,我仿佛穿过它,看到世外的千山万水,那样辽阔宁静。我看见,格桑花开满山坡,松枝迎风微微摇摆。我看见,善男信女长途跋涉,向着日出的方向虔诚地俯下身体。我又看见,万里无云的晴空,雄鹰振翅翱翔,长鸣天际。“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了你。于千山万水之中,错过了你。”
我微微低下头,喇嘛的诵经之声在耳畔响起,经久不衰,钟声一下一下敲打在心间。一群身披袈裟的僧人缓缓向我走来,那最前方之人端庄肃然,眉宇之间依稀透出心疼与慈爱的神情。五世班禅,我的老师。我了然地笑了,这一刻,我不再是我。
他的身后,恭敬的僧人手捧授戒的器具,刺眼的亮光晃花了我的眼,错觉间,我缓缓站起来。一瞬间,所有面向我而立的人震惊地睁大了双眼,他们的目光惶然且迷惑,不知高高在上的我将要做什么。我面容沉静,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向他们,再穿过他们走向日光笼罩的殿宇大门。
我是一只蝶,几何乘风而去,几何对月相思,几何望日生悲。生悲。我望着耀光漫世的旭日,再望向青山环绕的大地,默然不语。我的身前身后,簇拥了一大群人,他们望着我欲言又止,却又恐惊扰的目光亵渎了我。在他们眼中,我是神圣的,高不可攀……我不是人,而是活在他们心中的虚无。我转过身,毅然向着大殿的方向拜了三拜,一拜天地,二拜佛祖,三拜我的老师五世班禅。我虔敬地深深叩首,不敢望向他的脸。
“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感愧。”我的声音低沉沙哑,但是每一个字,在场众人都会清楚地听见。“今时,我将退回以往所受诸戒,不再是佛家弟子……若是不能交回先前所受出家戒及沙弥戒,我将在此了结这虚无的人生,二者当中,请择其一……”
我不理会在场众人的反应,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脱下袈裟,离去,头也不回地离去。
泪水划过我伏地的脸庞,落入尘泥,消失不见。
没有人应声,他们大概被我荒诞出格的言行惊呆了。不知过了多久,五世班禅双手颤抖地扶起我,神色凝重,竟让我无颜面对……许久,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我们的人生,执著或者放下,不过是念因……”
我恍然听见我们曾经的对话,那流泻纸上的墨迹散发着最安抚人心的檀香。就这样,比丘戒仪式在我决绝的抗拒之下,匆忙落下帷幕。从日喀则回到拉萨城,我迫不及待地想见玛吉阿米。然而,桑结嘉措却非常冷漠地告诉我一个消息:玛吉阿米嫁人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离开拉萨城的前一夜,我们还于灯下深情相望、互诉衷肠。我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她曾经遭受的苦难,更记得,她是因为我才重拾了爱的信心与勇气……这世间,她最不应该诀别的人就是我。
在我最痛苦、最脆弱的时候,桑结嘉措将我幽禁起来。我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怨恨他,他用最决绝的方式报复了我,亦如我的决绝。他知道如何最能伤害我,亦知道如何让我无条件地屈从于他,任凭他创造或者毁灭一个在虚境与凡世间挣扎的“仓央嘉措”。我终日在布达拉宫日光殿饮酒、写诗,以告慰我对挚爱之人的刻骨相思。即便如此,亦不能驱除身体深处弥漫而出的痛意。我一遍一遍回味往昔的岁月,畅想那风月之外的传说。吉祥天女,密宗当中一位身份非常显赫的护法女神,藏语称为“班达拉姆”。相传创世之时,她踞于莲花之上,随波逐流,故而又名“波德玛”,意为“莲花”。密宗典籍里记载,吉祥天女是大日如来的变化之身,手持莲花,坐于莲花之上,美貌绝伦。据说天神与阿修罗为占有她而发生争执,于是她便有了“乳海之女”的称号。她能变化形象伴随毗湿奴下凡,毗湿奴化身为持斧罗摩时,她是达拉尼;毗湿奴化身罗摩时,她是悉多;毗湿奴化身为黑天时,她是鲁格米尼。也有传说称她是爱神之母,面容柔丽,窈窕身姿端静宛如圣母。她是密宗里最高品阶的护法女神,象征“功德”与“吉祥”,故而也被称作“功德天”。
大昭寺里供奉着吉祥天女的法像,她有寂静像与忿怒像两种化身,外貌截然相反。她的寂静像非常美,肤色雪白,头上梳起高耸端庄的发髻并戴着圣洁的花冠。她身穿洁白衣裳,与如雪的肌肤相衬,端坐于莲花座之上,右手执一支白杆的长羽箭,左手端一只宝碗,微笑面对世人,深邃细长的眼睛流露出温柔和善的目光。反之,她的忿怒像非常凶恶。肤色青蓝,头戴骷髅冠,冠面缀着五只骷髅。头发为艳丽的红色,竖立表示愤怒,发上坠有半月饰,象征身份至高无上。
她的面部表情非常凶狠与夸张,共有三只眼,每一只怒睁宛如铜铃。左右耳饰皆为凶猛的走兽,左耳为蛇,同样表示愤怒,右耳为狮,象征听佛道。她侧身坐在一头骡子上,两腿张开,上身着人皮,下身披虎皮。手握两端装饰金刚的短棒,短棒相传是与阿修罗作战的法器。座下又是一张人皮,头颅倒挂在骡身一侧,象征异教徒被降服。她骑骡行于天地三界,被称作“三界总主”。吉祥天女一生功德极高,不论她呈现的是圣洁还是凶恶的化身,皆是佛教密宗中值得尊崇之神。然而即便如此功德无量,她一生都在逃亡的宿命中颠沛。相传她经常骑着一头黄骡,在无人出现的荒漠死海奔逃藏匿。
而她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却是一段非常凄美感人的爱情传说。相传,吉祥天女曾经有过一个挚爱的恋人,他是同样作为护法神的赤尊赞。赤尊赞生前是文成公主入藏时跟随的一名武士,死后成为大昭寺的护法神。而同为大昭寺护法的吉祥天女与他相恋,结果赤尊赞被驱逐出大昭寺,流落于拉萨河南的奔波日山。永生永世,赤尊赞不能穿过河流,吉祥天女亦同样如此。
一个在河之南,一个在河之北,宛如牛郎织女一般隔着一条奔涌浩荡的河流不得相聚。他们诚挚可感的真情没有打动上天,却感动了一世又一世的凡人。红尘轮回,吉祥天女与赤尊赞早已成为遥远的传说,而活于现实的人们,却要将这对分离的恋人通过另一种方式结合在一起。于是,每年的藏历十月十五日,人们从大昭寺将吉祥天女的法像抬出来,沿街巡游,快到河岸的时候,将女神的神像转向河的彼岸,对着赤尊赞所在的方向停留片刻,以慰藉两位护法神的相思之情。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牛郎织女尚且每年七月七日七夕节鹊桥相会。而吉祥天女与赤尊赞,在每一年的藏历白拉日珠节,隔着拉萨河相望。可是,我与我的爱人,明明真实地存活于人世,为何不能像世间每一对相亲相爱的恋人,想见就见,想在一起便在一起?只因我是活佛仓央嘉措,只因我是佛祖拣选的弟子,继承并且弘扬他于人世的心愿。可是,我同样有我自己的心愿,有我所眷顾并且珍惜的人。我从未觉得自己能完成庇佑众生的鸿鹄大志,我的心狭小得只能容下那么二三人。
在我青春正茂的年纪,十五、十六……更年长一些,我都曾经试图从佛法教义里寻找出作为佛的寄托的价值。而至我成年,端坐于布达拉宫殿,我亦曾经反复默想,是否我真的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上师,如同五世达赖那般,清心寡欲,在佛法之路上探求更深远的奥秘。我的父母,他们同样是佛教徒,却能过凡夫俗子的世俗生活,相恋、相依,最终结合到一起。为什么我不能?
我无数次反问自己,我的任性与不羁造就了一个生于凡尘、享受俗世欢乐的我,亦如吉祥天女的两种法身,我亦同样分裂出了两个不同的我。一个是心如静水楼台、表面安然端坐的我;一个是心如野马雄鹰、妄想驰骋飞翔的我。
没有一个“我”实现了曾经甜蜜而怅惘的梦。当我想要为自己的身份付出微薄的力量时,有人阻碍我,禁锢我。而当我想要自由,卸下这沉重的包袱时,又有人劝诫我,恳求我。我该如何做,才能让每一个在乎我、倚仗我的人满意?而我又该如何,才能让那些深爱过我的女子不再重蹈命运的覆辙?
若我是莲花,
遗世而独立,
我是凡尘最美的莲花。
若你是莲花,
当你站在佛祖面前,
你就是我的莲花。
“若你是莲花,当你站在佛祖面前,你就是我的莲花。”
在我日后独坐日光殿的无数个白日黑夜,外面的喧嚣纷扰已不再侵袭到我。我常常想起与玛吉阿米相拥的宁静时光,想起她凝望我深情而惆怅的眼眸。初相遇,缘定今生。她所讲述的故事是对我最美的告白,让我心痛感怀至久。我原以为,最美的相遇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而她,早已在灯火阑珊处等待我多时,只是我从未发现而已。我与你相遇之前,其实已经认识了你好多年。我们至简至繁的生命,只因爱而起,因爱而落。童年离我而去,唯童年的梦仍在继续,而我宁愿沉睡其中,不再醒来。莲花生的预言对我来说是一个梦,一个童年不再回转的梦。而我的少年,失语多于失梦,我幽游深处探寻莲花的芬芳与清寂,意外寻到了最爱之人,她对我说:“你就是我的莲花。”
优美如画如江山,我仍希望我只是少年而已。
若实无实法,
皆不住心前。
彼时无他相,
无缘最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