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太师傅虚云身躯佝偻,似乎苍老了许多,二师傅浮尘也是面墙而立,许久不见回头。
“你回吧!我们不逼你!”太师傅虚云挥挥手,“你说得对,我们空活年岁不如你一稚子!”
苏烈沉默,并未离开,而是仍然矗立,“小子微末之人,但也晓得是非大道,我虽不学极武之术,但也会极尽弟子本分,您二位都是我的恩师,我当孝义在先,他日山高水长,定报大恩大德!现如今乱世已出,宵小当道,群魔乱舞,黎民众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辈不才,当竭忠效勇,尽平生所能,还万民一个泰世!只是……只是当下小子才疏学浅且势单力孤,空有一腔热血,却无救国济世之能力,还望……还望二位师傅……”虚云道长接口道:“何必吞吞吐吐,直说就是!”
“还望二位师傅准许小子进入贵观藏经阁读书十日,以汲取先贤智慧,开拓闭塞之眼界!”苏烈说罢,深鞠一躬,久久没有起身。
听他说完,虚云道长和浮尘道长对视一眼,皆露苦笑之色,虚云长叹一声,言道:“苏烈啊苏烈,荀芳和你自打进了垂云峰,是不是就在打藏经阁的主意?你们打得好算盘!”
苏烈仍是躬身,嘴里却答道:“垂云峰藏书阁天下有名,小子自幼便闻‘天下文章杜文轨,一品藏书垂云峰!’如今既到宝山安有不入之理?还望二位师傅垂怜,大开方便之门!”
这时候二师傅也回过头来,对他眈眈而视,嘴里言道:“我垂云峰自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敕令建造,迄今已有一百八十多个春秋,当年天师寇谦之,奉太上老君之命,以去除“三张伪法”(张陵、张衡、张鲁)和礼教为原则对我北朝道教进行改造,道教方成为北魏国教,所以北朝历代皇帝都得临坛受道家法箓,也是自那时起,我们垂云峰藏经阁开始藏书,如今已有藏书一万五千四十八卷,大小木牍竹简不计其数。百年来遭逢战火、天灾、及各种人祸,但我们依然挺立,也从未断绝藏书之缘。嘿嘿,小子,你道藏书如此之艰,岂是你想看就能看得?再说,那么多藏书,不要说十天,就让你看一辈子,你看得过来吗?”
苏烈大喜,大声说道:“谢二师傅大开方便之门,小子只想一饱眼福,看多看少是小子的造化,十日之后即出,不带走一片一缕!”
“我……我何尝说让你进去?”二师傅顿时愕然。
“再者说,我们藏书阁非门下弟子或有缘之人,谁也进入不了!就连你先生王通到来,也是献书十卷我们才让他进的,这是垂云峰铁律,我和你太师傅就是护书的金刚、挡门的门神,无论是谁,若要强行入内的话,哼哼,除非从我们尸体上踏过!”二师傅言辞铮铮,已是傲岸至极。
苏烈听言,立即整整衣襟,视端容寂,对着太师傅虚云道长双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又“咚咚咚”对着二师傅浮尘磕了三个响头,虚云和浮尘顿时一愕,齐声问道:“你……你这是何意?”
苏烈大声说道:“冀州学童苏烈苏定方,年方十三,现自愿加入垂云峰门下,拜垂云峰太师傅虚云、二师傅浮尘为师,日后鞍前马后,任凭驱使!万望二位师傅垂怜收留,他日如有寸进,当重振垂云门楣,将垂云藏书大业发扬光大!”说完又是“咚咚咚”几个响头。
“你……”二人登时傻眼,这娃娃前倨后恭为哪般?前者逼他进门不进门,后来无作打算他偏要进,这……这孩子着实看不懂!
虚云道长对于藏经阁自然是熟悉不过,只是一直想不起里面何种书籍能让他如此不顾一切?当真是好学之故?昔日也闻好学入迷而凿壁偷光、悬梁刺股之事,难不成苏烈就是这样的人?亦或是另有目的?
当下沉吟半日,眉头紧皱,道:“你这娃娃,难道经常做些让人匪夷所思之事吗?还是心血来潮,想出一辙算一辙?我们垂云峰藏书阁藏书虽然无数,但哪及我二人亲身教你功夫来得可靠?你舍重就轻为哪般?好在我二人知你是王通弟子,本心纯正,人也良善,换做旁人,哼!定要将你打出山门!”
苏烈伏地不起,嘴里说道:“小子不为别的,就念两位师傅能不忘先祖托付,于苍茫乱世中执心守护这百年书院,已让无知小儿感动非常!想我华夏文脉传承何其不易,古籍秘典一路下来又有几多保存?若都有两位大师这般,矢志不泯、忠贞不二的护文之心,何愁我中华文化不起、文明不兴!此情此义,当受天下人敬仰!能成为二位师傅的传人,小子焉感不荣幸之至?”说完竟又是“咚咚咚”三个响头。
两位师傅面面相觑,皆是感慨万千。
的确,中国古代书籍的保存和流传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火烧、水淹、虫蛀、鼠咬,还要加上人为的破坏和遗失,无一不使藏书一事难上加难。像垂云峰这样专门藏书的机构,其付出的代价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更不要说历代门人终其一生的守护!
许久——
太师傅方缓缓答道:“也罢!多少年来我们都未曾为喊过委屈,心中即使再苦再难,我们也不曾放下心中的这份坚守!难为你小小年纪竟懂得我们的酸辛和不易,着实让我们感动!你与我二人或许真是有缘,而且看在你老师王通的面上,就收你为寄名弟子,暂不受垂云峰条例约束,准许你入藏经阁读书十日!”
“真的!?”苏烈欣喜过望,又是“咚咚咚咚咚咚”磕头无数,嘴里不住地说道:“多谢二位师傅大恩大德,弟子当谨遵教诲,他日必鞠躬尽瘁,为垂云峰光大门楣!”
见苏烈言得真诚,虚云道长也是一笑,一挥手,道:“起来吧,小脑门都磕红了,再磕就见血了!”二师傅瞅瞅他小脑袋瓜也是一乐,嘴里嘀咕道:“你这是何苦来哉?”
苏烈见大功告成,自然喜不自禁,立身而起,对二位师傅言道:“弟子是言而有信之人,当下虽是微末不显之人,也不敢夸海口将来有多大出息,但只要一寸气在,也定保二位师傅宏愿得偿,垂云书香之气绵亘不绝!”
二位师傅微微颔首,脸上尽是赞许和满意之色。
苏烈看看天色,知道荀芳已在等他,忙施一礼道:“弟子是荀芳师姐领进门的,现在她要走了,我想送送她,不知二位师傅是否准许?”
虚云也不多说,摆摆手,二师傅浮尘则嚷道:“滚吧滚吧,早去早回!”
“是!”苏烈喜出望外,再次朝二人深鞠一躬,一转身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看着他兴高采烈地得意劲,虚云也是摇摇头,“看!还是个孩子!”
浮尘也是开怀一笑,“古灵精怪的,不过,我喜欢!”
“只不过……”虚云看了看浮尘,说道:“只不过他说的话倒真有几分道理,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口才和见地,真不愧是文中子的学生!”
“现如今他也成了我们的弟子,我们终其一生守护着这藏书阁,他日驾鹤西归,这份守业还是得靠他们这代人继续坚持下去!”二师傅言道,却是殷殷期盼之情。
“你道不错!”太师傅挺了挺腰身,站了起来,“但愿他们不会像我等这样,为了藏书委曲求全,忍辱偷生,做些我们不愿意做之事才好!”
“委屈……忍辱……偷生?唉,公道自在人心,且活着吧!”二师傅长叹一口气,离开了大殿。
大殿里一旁的人早已退下,空荡荡的大殿里愈发显得清冷寂寥,虚云静静地站立殿中,眼神却呆呆地看着殿外,神情凄迷落寞,倒似入了定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