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饥寒交迫
人的名字虽然只是一个代号,但是每个人的名字都包含着长辈对后辈的祝愿与期望,正如所有的家庭一样,一个新的生命在孕育中的时侯,老人家都在幻想着是男是女,同时也在为未来的小生命的名字深思熟虑。文仲的父亲早就想好生个小子乳名就叫“亮成”,取意总算熬到天亮,并且希望小子真的是“文曲星”转世,早日成人,成才,成功,成名,成家……学名就叫文仲……取义“文似管仲”。文仲……就这样在全家人的企盼中来到人间。
然而,老天并不全遂人愿,文仲一出世又黑又瘦,体重不足五斤,似乎是观音菩萨有感于祖母的虔诚才免强赐来一子,又似乎那文仲前世为何所累,疲惫不堪地来到人类世界,缺生气,缺活力,在给全家带来欢乐气氛的同时又投下了几丝忧郁。祖母倒能自我安慰:“哪怕是个黄荆条,只要有个苗,就是全家的福。”一家人把文仲当作掌上明珠,握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五七年母亲又给文仲生了一个妹妹,他就显得更加金贵了。祖母与他更是形影不离,好吃的没有别人的份,杀只鸡两条大腿都是文仲的,姐姐妹妹莫想闻到鸡大腿的半点儿滋味。
岁月难挨,文仲病病蔫蔫地熬到了五岁那年,本来早晚就象一个霜打的茄子,缺少儿童特有的朝气,更缺少小孩子那特有的天真与烂漫。恰在这时又赶上了五八年******,拆掉了一家一户的土灶台。砸烂了一家一户的小铁锅。小铁锅进了炼钢炉,土灶台成了农家肥。吃饭的“机器”都进了共产主义的大食堂。当时已经是大队会计的文仲父亲自然不甘落后,更何况还有时任乡党委书记的同族孙子作宣传鼓动,他便第一个砸碎了自家的小铁锅,拆掉了烟熏火燎的土灶台。
砸锅那天早晨说不清是喜,也说不清是忧的感觉笼罩着全家六口。三个小孩不晓世事,自然是无忧无虑,听任大人摆布,父亲开的会多,接受的新思想多,“共产主义是天堂”的歌曲早就会唱了。尽管没见过天堂是什么样的,但“共产主义按需分配”的字面意思他还是能够理解的,他朴素地认为按需分配就是要什么就给什么。奶奶双手捧着砸碎的小铁锅,眼里噙满了泪水,不仅是因为舍不得这件祖传下来的宝贝,更多的是因为担心几百人的大食堂,小孙子往后的生活怎么过,本来就瘦骨零丁的身子还能经得住吗?母亲不仅担心文仲还要担心吃奶的妹妹。担心归担心,锅还是要砸的,灶台还是要拆的,家还是要搬的。奶奶抱着文仲,母亲抱着妹妹,父亲担着几床被套和换洗衣服往进了当时的大集体……赵家湾。
头个把月,的确不错,白面馒头管你啃个够,白米干饭包你吃个足,时不时还加点餐,吃上几片猪肉。大人只管吃了饭干活,干了活吃饭,与解放前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们似乎忘记了过去岁月的艰辛,从此将永远过上吃不愁,穿不愁,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共产主义”生活。吃不了的饭倒掉,啃不完的馒头扔掉,那个浪费劲儿即使是封建大地主也得掂量再三。后来渐渐地仓库里的粮食少了,帐上的钱没了,眼看大食堂办不下去了。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老天爷不睁眼,一冬一春不下一滴雨,不飘一朵雪花。赶忙播下的麦子依然是麦子,虽然有少数潮湿的地方露出些麦苗来,但经不住几个月的折腾早已是一片枯黄,寄希望五九年小麦丰收无疑已成为泡影。******,大搬家,大食堂,不愁吃的喜悦人们还没品尝够,好曰子就已烟消云散了,前一段还红红火火的大食堂一下子就变得冷火瞎烟,人们又回到各自的破屋,开始了度日如年的艰难岁月。
好日子不长苦日子却是不短,这一闹便是三年,三年自然灾害不是天干就是水涝,三年饿馑枕道,人们的生活一下子从天堂跌进了地狱。文仲也和大人们一样遭受着有史以来最大的饥寒交迫的煎熬。年刚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只能靠稀得能够照见人影的米汤籍以度日,就是这还得仰仗一家人对独生子的优待。本来就体质赢弱,再加上严重的营养不良,整个身架头大四肢细,面黄皮包骨,活脱脱的一个小老头形象。
好不容易熬到了五九年过大年。俗话说:大人望种田,小孩盼过年。天天盼,日日盼,不盼换件新衣裳,只盼能吃上一顿白米干饭。旧历腊月二十八这天,只听生产队的钟被敲得山响,队长一边敲钟一边扯着破锣嗓子:“分年货了!分年货了……”大人小孩儿高兴得发疯似地朝村中间的生产队仓库跑去。倾刻间,大人们在仓库前排成了长长的一溜,等着从队长手里接过所谓的年货,小孩儿们脖子伸得老长,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仓库大门,猜测着紧闭的大门背后那深藏的神秘的年货究竟是什么。
一分钟,两分钟……队长一看人差不多到齐了,从裤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双手瑟瑟地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打开仓库的门锁,“吱呀”一声仓库的门被推开了,两个粗纸箱子骇然映入人们的眼帘,纸箱封面上写着三个红红的大字“黄金糕”。人们一阵窃窃私语,有的说:黄金糕“一定是非常稀罕珍贵的东西,瞧这名字叫得多金贵。”也有的说:“这年头政府连粮食都没得,哪有比粮食还好的东西发给小老百姓呢。”
正当人们的议论和着少有的喜悦,在猜测在咂嘴时,队长发话了“一户一包,家家都有,不要挤,不要抢。”
父亲站在最前面第一个从队长手里接过用白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黄金糕”,紧紧地抱着,转身就往回走,那神情似乎真是抱了一块“黄金”,生怕“黄金糕”不翼而飞了。文仲的姐弟四人紧紧尾随其后,生怕谁先抱走了“黄金糕”。
回到家里,父亲将“黄金糕”放在饭桌上,轻轻地将包在外面的白纸一层层剥开,灰褐色的“黄金糕”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父亲亲自动手一人分了一块,剩下三块全塞进了文仲的手里,他又一次得到了优待。望着自己比别人分得的多,不懂事的他不仅没有感到半点儿愧疚,相反,他的脸上洋溢着无限的骄傲得意幸福之色。
“黄金糕”分到手后,他第一个塞进嘴里,满口滚动着淡淡的苦涩,夹杂着淡淡的甜味,如果是现在,他早就将它一口喷出八丈之遥,可那时的他仍然吃得有滋有味,还是奶奶过细,慢慢地嚼,慢慢地品:“多的灰褐色的是黄荆叶,少的白色的粉状物是大米粉,加了少量白糖。”父亲到底是喝过几滴墨水,一语中的:“这哪里是黄金糕,分明是黄荆糕。”那时的他不知道“黄金糕”与“黄荆糕”到底有多大的区别,只顾一个劲儿地消灭分到手中的那几块“黄金糕”……
无忧无虑的文仲,此时何曾想到,父亲正忍受着饥饿和停职检查的双重煎熬。那时的他只知道那年冬天父亲在外开会的时候少了,到家里来找父亲的人也少了,只是有一个姓杨的外地人到家里来找过父亲几次。姓杨的每次来后,父亲总是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后来才知道那年是因为同村的葛姓举报说父亲贪污公款,上面来人查了一个多月,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就又叫父亲继续担任大队会计了。
说起这葛姓人家,早在文仲祖父在世的时候,两家因为争水就结下了冤仇,直到后来文仲参加工作,迁离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这个阴影仍然没有散去,这是后话。
岁月难挨,人们在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了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仍是没有一点儿好转的迹象,大人们照样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拖着一副十分疲惫不堪的骨头架子在水利工地上挖土方筑大坝,(离文仲家乡不远的一个大水库就是在那个饿馑枕道的年月,靠人们肩挑背驮修成的。)小孩儿们照样靠挖野菜啃树皮籍以度日。
文仲家所在的生产队,那时的队长是他的二表爷爷。这个人心地善良,一向为人正直,眼看着村里的大人小孩儿将要被饥饿夺去生命,他偷偷地在深更半夜里将生产队的仓库打开,把生产队的红薯窖掀开,私分了队里的部分麦种稻种红薯种。在那时一旦有人告发是要坐牢的,甚至有杀头的危险。直到现在,每当村里的老辈人念叨此事时,文仲不禁对早已作古的二表爷爷肃然起敬,同时也为乡邻们的守口如瓶的团结精神而折服。
正因为有了二表爷爷的壮举,他们村里才没有饿死一个人,创造了方圆几十里难得的没死一人的奇迹。由于文仲家在解放前是自给自足的中农阶层,常常接济别人已成了他的祖母母亲和父亲的传统美德,姨父在生命垂危的时候,祖母送了一袋麦皮给他,他们和着野菜度过了难关;表姐夫上水利饿得奄奄一息,祖母送了一袋红薯给他。在这极度艰难的岁月父亲又收养了已经沦为孤儿的三表姑。这些人都是知恩图报之人,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也给予了文仲家无私的援助。
三表姑是文仲祖母娘家唯一的一条根。祖母娘家姓黄,只有一个哥哥,是一个风水先生,为人家看了一辈子风水,可惜没有看好自家的风水,父母早亡,自己也早早撒手西去,留下妻子和独苗闺女。后来妻子改嫁到一个李姓人家,五九年腊月,夫妻两个又被活活饿死。三表姑的母亲蒋氏原配丈夫姓杨姓名不详,生有两女。不知何故改嫁到三表姑的父亲,也就是祖母的哥哥,生下三表姑取名玉珍,连同杨姓的两个姐姐排行老三,所以文仲称她为三姑。三姑的母亲和父亲死后,杨姓的两个姐姐草草出嫁,剩下三姑和李姓的两个弟弟沦为孤儿四处流浪,好心的文仲父亲和母亲把三姑领回家和他们一道生活,这样本来早已家徒四壁的生活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五九年的寒冬腊月就这样在人们倍受煎熬的挣扎中艰难地度过,然而万物复苏的六0年春天所有中国人的命运却没有半点儿好转,饥饿仍然如同一根无形的绞索在紧勒着人们的脖子,而且是越勒越紧。同饥饿搏斗是所有中国人也是他们一家的主旋律,只是不同的是父亲所蒙受的不白之冤得到昭雪又开始官复原职了,但是这仍然没有改变他们挨饿的命运。那年春节刚过,大姐领着文仲到邻村的一块胡萝卜地里寻找收漏的胡萝卜充饥,一同去的还有同村的其他十几个儿童。那时,文仲刚过六岁生日,在一群小孩儿中他的年龄最小,个头最矮,身子最瘦。他们一群小孩儿一到地里犹如一群饿狼,拼全力用脚踢用手抠寻找收漏的胡萝卜,哪怕是筷子粗的一细根,寸把长的一小截也绝不放过。
突然,有人大声吆喝:“小狗日的,谁叫你们来捡萝卜的?”
听到喊声大家一哄而散,唯独文仲正在用手使劲抠那挖断后深埋在地底的半截胡萝卜,眼中只有胡萝卜,根本没有听到过喊声。“啪”地一声不知什么东西重重地打在他的屁股上,顿时感到火辣辣的疼,他回过头来一看,一个满脸黑霜怒目圆睁的彪形大汉站在他的背后,这时文仲一边哭一边继续抠那尚未抠出的半截胡萝卜。“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又打到了他的后脑勺上,眼前顿时金星儿直冒,一下子扑倒在地里,大姐拼着命地边哭边扑向那人,把文仲从凶神恶煞面前夺走……
文仲不知哭了多久,大姐也不知哭了多久,虽然他那时只有六岁,但在他脑海深处却留下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