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邺开元三十六年,臭名昭著不可一世的安乐长公主溺毙在芙蓉太液池中,薨了。
“厚葬安乐长公主,一切都要按照我大邺最尊贵的礼数来。”
明识初一身龙袍加身尊贵无双,语气沉痛缓慢,一字一句却在这凛冬寒风簌簌的漫漫长夜中格外的清晰可闻,轻轻摩挲着玉扳指的手微微颤抖,垂眸敛眉看向躺在芙蓉池中面色如常却毫无鼻息的明俏,十分沉痛地闭了闭眼,兴许是冷风吹得过多,嗓音沙哑地吩咐着。
“陛下,您不要太过伤心,谁曾料想到,长公主竟然如此想不开地跳河自溺了。”
一旁拿着拂尘静静伫立的李公公不易察觉地瞥见圣上这般悲痛欲绝的模样,面色灰白如纸,脚步虚浮,步履不稳,状似失了三魂七魄,于是想开口劝慰道。
“太傅呢?将荀太傅传来。”
明识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抚了抚龙袍上繁杂华丽的绣纹,冷若寒潭的眼眸倏地一沉,语调冷硬地命令着下人。
阿姐,是初儿错了吗?
如果你不是挡了我的路,赐死你本不是我的初意,想让你余生安稳度过,做个闲赋的长公主,享荣华富贵,养面首,却不料你剑走偏锋,一步错步步错,逼不得已竟将自己的性命丢掉。
“臣荀寅拜见圣上。”
荀寅随着传信官人来到太极正殿,弯腰作揖,垂眸敛眉未说第二句。
“阿姐是你杀的?”
明识初看他风轻云淡的做派,眸色霎时间冷了三分,望向他的眼神带着审视的意味。
“是,也不是。”
荀寅沉默了半晌,开口回答。
“哦?”
明识初面色有些不悦,但依旧是耐着性子听他讲。
“长公主的死,是陛下递的刀,臣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荀寅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淡笑,觉得眼前的男人那些悲痛欲绝分外可笑,如果不是他会意自己暗中偷偷赐死安乐长公主,自己又何须如此?
明识初蓦地抬起头,目光凌厉探寻地逡巡打量着他的一颦一笑,平时喜怒不外露庄重自持的君子荀太傅怎么今日偏偏长公主薨了表情外泄得就那么多?难不成……
“你舍不得阿姐死,你在伤心。”
明识初用陈述的语气,毋庸置疑地说着,似乎是知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倏地大笑起来,三指蜷起来环成一个圈缓缓敲击着手中氤氲着茶香的白瓷杯,龙颜大悦。
“倒也真没想到,荀爱卿竟存了这般的心思。”
明识初低沉的嗓音贯穿了荀寅的耳朵,空荡荡地萦绕不断在朱墙金瓦交织环绕的太极正殿内。
荀寅薄唇一张一翕,终究是不答,面色铁青,但微微颤抖着肩膀,像是极力隐忍着什么。
“既然如此,朕就做桩成人之美的好事,下个月初六,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不如将尚书府的三姑娘赐给你,奉旨完婚。”
明识初站起身来,面上依旧带着春风沐浴的浅浅微笑,一步步走近荀寅,伸手拍了拍他的臂膀,用力的指尖微微泛白。
“臣遵旨。”
荀寅敛眸垂首,大礼跪拜接旨,掩藏在行云长袖中紧紧攥住的拳头咯吱作响。
*
“主子,陛下可有曾难为你?”
袭风长身玉立已在殿外恭候多时,亦步亦趋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忧心自家主子自从面圣后就一直面色不好,于是便好意开口询问。
“无妨。”
荀寅沉痛地舒了一口气,坐在摇晃的轿辇里暗暗想,明俏,明俏,我真的舍不得她死是吗?
“主子,回府还是?”
袭风侧目,高高扬起挥鞭的手甩在马臀上,扭过半张脸。
“去尚书府。”
荀寅缄默,沉吟顿时,闭眼小憩起来。
袭风撇撇嘴,那尚书府的三姑娘听说自小体弱多病多年不曾痊愈,儿时染上风寒差一点撒手人寰香消玉殒,何德何能配得上自家当世无双皇恩圣眷的太傅,陛下这赐婚未免赐得也太过潦草了。
袭风真为主子抱不平,不忿表现在明面上,对着承乾门的守门侍卫没有好脸色,却幽幽叹息又无可奈何,荀太傅虽已过而立之年,但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从来不是个流连声色美人的纨绔世家子弟,长安里那些进都赶考的儒生都要每日夸上两三句在酒肆楼阁中,因此盛负美名,广为人所赞颂。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临渊独绝,世无其二。”
这么一想,只要那三姑娘不耽误主子大事,即使体弱多病,倒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主子也要成家,借此也可以彻底消弭圣上对主子的那一点点疑心。
而此时此刻被人不断惦念的尚书府三姑娘,在自个闺房里悠悠转醒,身上还盖着一层破破旧旧的薄被。
这是哪?
明俏揉了揉额角,捏了捏肿胀的太阳穴,脑子一阵阵钝痛,她强忍不适,目光流转视线挪移四处张望了一番,却发现有些不对劲——这素雅清新的女子闺房,根本不是自己雍容华贵的长公主寝宫明珠殿,这是怎么回事?
明俏登时傻了,愕然无比,倏地从床上立起来,消瘦纤细的身子颤抖得宛如筛糠一般,跌跌撞撞地跑到铜镜前,在昏黄的夕阳余晖下看见一张极为陌生的脸,自己不是喝了毒酒之后已经溺毙在芙蓉池子里死了吗?明俏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此刻光洁如初的脸蛋,心下更是诧异,怎么会这样……
这张脸,约莫十四五岁光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脉脉含情目灿若春华,皎若秋月,态生两靥之愁,鼻腻鹅脂,腮凝新荔,唇不染自朱,素白肌肤莹润如玉,但透露着一种久卧病床的苍白病态,完全是个娇弱弱的病美人模样,与先前自己大相径庭,先帝在时,自己总是鲜衣怒马驰骋在长安街,一时风光无限。
这般想着,竟然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荀临渊,你倒也真是狠心,骗我喝下那杯毒酒,将我溺毙在芙蓉太液池中,半分不念当初做帝师时日日教导我和初儿的师生情谊。
果真,自己在他面前眼里什么也不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骄纵跋扈的跟屁虫长公主罢了。
明俏微微勾了勾唇,僵硬地笑了笑,一双杏眼中流露出来落寞的神情逐渐变为面无表情。
荀寅,你欠我一条命。
“三姑娘你醒啦,哎哟坐在那干嘛呢?头上的伤还未痊愈,赶紧回床上歇着去,你身子不好小心着了风寒,光让奴婢担心你了。”
打开门扉的丫鬟椿浣瞧见她坐在梳妆台前兀自发愣,连忙上去将自家病弱小姐扶回了床榻上,东奔西顾地端茶送水,椿浣甚是贴心地为她轻轻梳理了妆发,绸缎般的墨发被一双巧手挽成一个好看庄雅的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