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纷纷幽如雪,残阳楼影凄似青。
风卷云接赤海明,佝偻石瘦盘蜒远。
四面雷虎啸西暗,墨龙斩霞天方染。
乱雨仓皇犹惊兔,繁星满山定复还。
——《揽江山》
这军营里头,我倒是见着了个奇人。老不老,小不小的,就已在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了。这人,死战还未开始时候就在念念叨叨了。
“此战何时方休?”
只见他五官方正如尊金刚巨佛,身子高大威猛,如泰山般气势磅礴,走起路来路要抖三抖。身上冷冰冰的铁盔好像是根稻草——要压趴下了这尊佛。
见我不理他,便又嘴唇一抽。
“何时休?”
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问题——或是说说我之前还未注意到他,以为他在和别人说话,已惊悚到了——“什么?”
他眉头一拧,彭地整个人坐到地上,不言语了。汗臭就腥到鼻里,但我已受惯了这股味儿,不会如娇生惯养的那些个高堂娇男儿们蹙着眉捂个琼鼻。
这倒也好透了,他壮硕的身躯砸在地上,摊在那里,望着天空里几分血红,吟起了铁马冰河入梦来,好像一个笨拙的书生。
“唱什么呢。”
“唱诗。”他转过头来,我才觉得他有了那分憨厚——壮汉据说都这样儿。
这也不好说,不过他人是蛮好说话的,说着说着就熟悉起来了了,算个好朋友了,才和我聊起了他的过去。
“老早的事儿了……田里头烧那麦杆子时候,我就进去施了个肥……纯天然的……结果屁股烧疼了。”
“尊君难道不管你吗?”
“他老早走了,在田里头见到了,不知是饿死还是累死了。”
这听着不可怕,顶多是安慰他一番就完事了,不过说的我有些后怕了,要是没那老头留我,指不定我也是田里头的肥料了。
据他所说,他父亲死了,母亲后来悲痛得也死了,家里边其他人连一面之缘都没见过,只剩他一个人了。现在农民又刚刚起义,跑到这里的他我虽不知他底细,也许我戒心不严罢。
只是战时,他我二人便被冲散了,我也寻不着他了。只好叹几个青林黑塞知己难寻来表达心底的不安。
再见着他的时候已经是起义败前了。他作为俘虏被军队俘获,而我则是作为将军与他谈话了。虽说我不知他怎想的,但是我估计我是在行刑未开始前便在念念叨叨的,如尊金刚巨佛,身子虽不高大威猛,只如泰山般气势磅礴,走起路来路要抖三抖。
“你可服否?”
见他不理我,我倒是不再说话了,在旁边直勾勾盯住他,看看他是否要说出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迈诗句来,或是如畜牲般,挣扎几下便殒命了。
他挣不开血糊了汗的眼睛,于是干巴巴的厚唇裂开,淡然且沙哑地问。
“什么?”
我这才意识到了自己刚刚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令人作呕,多么的残忍可怖,连忙扇了自己一巴掌。只是听闻了他平静到了怪异的语气,倒不像是个怒目金刚,反而是个狡诈奸滑的申公豹了。
有点怪的是,不知是他刻意还是真忘了我,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跟死尸般瘫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真当是“铁马冰河入梦来”了。想着该去讽他现在这副模样,还是说些什么大道理,心里头还是没点底,毕竟道德底线摆在那儿。
刚刚要开口,我却被恼人的事务拉走了,反而更放松了,剩一个兵卒来审问他。这趟一去,他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听兵卒说,在草丛里放水时候心病犯了,死了,捅了他好几刀,见没动静就走了。再回来时候,人都不见了,只剩地上一摊血,大概是被豺狼虎豹叼走了吧。
好一会后,我才把他的破烂事儿埋到心里头去了,再不管他是逃了还是真死了。因为是自己无梦无想,成天和兵卒们聊聊天南地北的唏嘘事儿,就当作享乐了。
不久,农民起义完全失败后,起义军的头头也不见了,是个瘦子模样,在城墙头贴满了他的通缉令,上头写着什么“罪大恶极,凶残暴虐”“易容潜藏到官府里头,暗杀了数位朝廷栋梁”的,从说书人浮夸的演绎说法里头,我竟开始有些猜疑他和那金刚有什么关系,不愿与他人谈此事了。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山海楼里头了。
他穿着一身黑袍,身子还是那副佛门里头的金刚模样,走起路来地动山摇,这回不如往常般健步如飞,有些颤颤巍巍,是什么旧伤的缘故吧。
“又逢得你了。”
“这几个年头,你干嘛去了?”
“只是去寻了几个旧仇,归隐了罢。”
“你还有甚么旧仇?”
……
他见我,倒也不怎么生分,除了昏头昏脑如喝了酒般的武侠肉麻句子,终于往常般絮絮叨叨和我说起了些什么——还说把我以前做将军的那国打下来了,不过我也没有小道消息,证不得来他说的是真是假,心深处早已相信了他。
这也倒好,我便和他在后山里下起了棋,顺带聊聊自己——像极了那两个已经仙去的老头,也不像了,只是两个人惺惺相惜了,后来终于他又早我一步走了。走的那天,还专门剃了度,学不来佛人盘腿金刚坐,就随意的砸在床上,瘫倒下去,拿跟了他几十年的大砍刀亲自折断了,吟着诗,颇像一个怒目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