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和回忆有关的文字,这是一段和土楼有关的生活,这是一首回响在岁月遗址里的乡谣。你走近了聆听——既有艰涩曲折的低徊,又有柳暗花明的激昂。历史的漫卷,越过一座座方圆土楼……时光是神奇的指挥棒,那曾经有过的喧哗与寂廖,与眼前这一片鲜活的场景,恍如隔世,如梦如幻。幽幽天井,圆的、方的天空,搬一只板凳坐在夕阳的光影里,望着四周夯实厚重的土楼,一壶酽酽的老茶,牵出记忆的手,往事一幕幕如茶雾氲氤,伴古稀之年的我,回眸,再回眸……
那是1941年9月,时值抗日战争中期,饱受战乱之苦的国民,生活水深火热。生于南靖县书洋塔下大坝和兴楼的我,被父亲取名羡尧,寓意羡慕远古帝尧时期的祥和天年。长兄羡仁、姐木兰、妹凯兰,借名言志,嘹然于心。父亲名正达,字俊如,号尊一,早年毕业于上海东亚体育专科学校,先后在厦门双十、华安浔源、平和大同等中学任教。1941年考取乡长,在船场、梅江等地任职。母亲李碧莲,系永定崎岭湖河背书香门第李伟卿之女,知书达理,温顺贤淑,1952年父亲遇难后,在家务农,历尽艰辛,直至拨乱反正平反昭雪,母亲方才得到遗属补助,安享晚年。
孩提时的我,家境尚好,衣食无忧,适龄入学,成绩优良,深得老师宠爱。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50年土改家庭被评为“地主”,房屋、田地、农具、家杂一应充公。父亲遇难,更是雪上加霜。参加工作团的兄长与家里无法联系,生活陷入困境,姐和我失学在家,帮母亲看牛管鸭,还跟造土纸师傅当学徒夹纸角……饥肠辘辘之际,常托腮冥想,要是眼前能有一碗饭吃,该多好啊!
这样的困境之下,还能上学,多亏曲江中心小学张一光老师的百般劝诫。1954年秋,母亲送我回校继续读书,她日夜劳苦,省吃俭用供我学费,唯望日后出人头地。我确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以优异成绩考上南靖一中。在那唯成份论的年代里,地主子弟成绩再好也没用,入不了团,当不了班干部,更上不了大学。1962年我高中毕业,虽然成绩名列前茅,却也只能回家自谋生计。
当年秋季开学,塔下小学张绍裘校长聘请我暂时代课,第二学期又介绍我到双峰水尾小学当民办教师。这里是一二年级复式班的山村小学。当地村民不重视读书,小孩都管牛养鸭,帮大人做农活。眼看学校就要停办了。经过我挨家挨户动员,总算招来十多个学生,再与村干部配合办起夜校,帮助文盲成年人识字。一学期后,学校面貌大为改观,适龄儿童都来上学,村民赞赏有加。不料第三年,大队以资金欠缺为名将我解聘。据知情人透露说是我家庭出身不好的缘故。至此,我深深地认识到像我这样家庭背景的人只能回家参加农业生产。做教师的梦,被无情的现实击碎。
为寻求生活出路,我想跟着姐夫做木工,仍然遭到小队的阻挠,不仅不肯开具外出证明,还要在秋收后农闲时才做工,每月交付业款30元。就这样,我上半年在家学耕田,犁、耙、莳、样样做。下半年才跟着姐夫学木工油漆,外出做“老鼠工”。1967年我就自己开伙带上徒弟到双峰、葛竹、高港一带做床桌椅等家俱,兼做油漆。我把所学的数理化知识用于工作实践中,迅速提高技术水平,很快成为村里技术较高的师傅。无论大木细木,油漆雕花,样样拿手。
文革期间,四类分子及其家属是专政对象,破四旧大搜查时,被集中在小学里,交出家里房间钥匙,任红卫兵搜查。灶间刨地翻砖,房里翻箱倒柜,凡是古书字画、床楣绣枕、金银珠宝,就连钱筒里的一分硬币均为四旧,通通搜去。我们孤儿寡母回到家一看,相拥而泣,坐在门口失神发呆,不知以后的日子还会有什么样的遭遇。
就在这“山穷水尽”的时候,经表妹李珍珍介绍,我与永定湖坑上黄村李聪英结婚。她1947年生于陈东大片光裕楼绅士卢敏勋家,父亲1948年去台湾,母亲改嫁到黄村铁匠李庆良家,也算是大家闺秀。她不嫌我成份高,家境穷。我们见面后就同意结婚,真是应了前世姻缘天注定。婚礼很简单,没彩礼,没迎娶,没请客。办好结婚登记手续后,我们分别从家里徒步到梅林搭车去漳州旅行,三天后双双而返,便是婚礼结束。如今想起真是一场“乞丐婚礼”。如此巧妙的姻缘,我改她名字为“巧英”。她任劳任怨,勤俭持家,我常年外出做木工,家里的活不论轻重都落在她身上,还得替“四类”的母亲担“电头”做义务工等。在这波涛翻滚的文革岁月里,我们生下二男二女,他们在社会上受人白眼,在家里吃不上一顿饱饭,他们都很乖很听话,上学认真读书,回家帮忙家务及农活,童年甚是艰辛。
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土楼时,我的人生开始迎来“柳暗花明又一春。”1981年至1982年,我被县企业公司聘请为木工技术员,设计床、桌椅、衣橱等家具,把图样拿给各公社企业木工厂生产,然后销售到广东、汕头、潮州、厦门等地,给公司经营木器生意提供依据。后来公司没了,我仍然操起木工油漆之业。幸好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做工逐渐自由,生活得以逐年改善。我放弃了教育局要加二级工资叫我回学校教书的机会,仍旧做木工油漆,全力培养子女读书。1985年开始承揽一些小工程,修建“圆寨”,搭建全县最高的曲江溪空桥架,建造“荣汀亭”,制做德远堂打蘸用的神轿……还被聘请当技术指导建筑金丰中学的“江新亭”,奥杳村水尾的“长寿亭”,大溪乡村头的“功德亭”,田螺坑土楼群观景台等。
我爱好书法,每逢春节或红白喜事,提笔写春联、贺联、挽联等,给村民提供方便。2000年受明财先生委托,承政府与村民信任支持,主持开通大坝至湖洋坑的积兴路,为村里茶农生产发展做了一件有意义的善事。
我的一生,幼年时无忧无虑,少年时刻苦读书,青年时担惊受怕,中年时含辛茹苦。直到子女长大成人,才松一口气。值得慰藉的是:在时势维艰的年代,我凭借技胜于人的手艺养家糊口,培养两个大学生,更有孙女晓盼,孙子晓程先后考上大学,偿了我青年未竟的宿愿。所为有益,心已知足。我现已古稀之年,儿女们都很孝顺,闲在家里安度晚年。2008年土楼申遗成功,作为一名生于土楼,长于土楼的“原住民”我把土楼里的一代一代遗传下来的事零零散散地记录下来,搜集成册,让中外游客看了对土楼建筑、文化、习俗等多一些了解,还可以为文艺家创作,专家学者研究土楼文化提供基本素材,乃是我有生之年,又一桩快事矣!
2010年秋于塔下大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