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就是昨天吗
——给萌萌远行三周年
赵越胜
萌萌走了三年了。这怎么可能呢？
九五年冬天，在巴黎蓬皮杜中心旁边的咖啡吧里，我们围坐在一起喝咖啡。我坐在暗影里，看淡淡柔和的灯光洒在你身上。你是那样高兴，秀美的脸上光彩照人。出了咖啡吧，你深深呼吸巴黎清冽的寒气，说巴黎的冬夜有迷人的暗香。回到家里，夜已深，你却毫无倦意，和我们谈自从八九年分手之后，你经历的点点滴滴。这点滴中都满溢着对朋友的热爱、体贴，还有那蕴含着欣赏的讥讽，让我们会心一笑，随后一股暖流漾在心间。
那不就是昨天吗？
八二年我上庐山之前去武汉看你和志扬。在水果湖你的宿舍里，大家高兴，都喝得半醉，清醒者只有你我，你悄悄地给我讲那盏灯的故事，和那扇明亮的窗。是我的感觉太麻木，竟然责怪你敏感，是我的心太粗糙，竟嘲笑你的细腻。9月的武汉还潮热，我们下楼，在路边高树下慢慢地走，你仍执著地把你心中所感讲给我听，而不在乎我这个伧夫常常打搅你的诗境。路灯摇曳，光影婆娑，静夜应和你轻轻的述说。
那不就是昨天吗？
七九年九月底，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我家门口问：“越胜是住在这里吗？”我推开门，迎面见一条汉子，脸上有雕刻的痕迹，旁边一位青年男子，朴素憨厚，后面站着一位清丽的女子，秀目流盼，带着好奇的神情。那男子发话，声自丹田：“我是张志扬，”随后转身介绍说，“这是我的两个朋友，肖帆和鲁萌，他们想见见你。”从这一刻我们相识了。随后进客厅坐下、谈话，初见却仿佛总角之交。三言两语的接谈，似乎在继续一场开始了许久的对话。你一言不发，始终坐着，静静地听。后来你对志扬说：“这是个好人。”这当是对我最高的评价了。那一刻至今，时间已流驶过整整三十年了，而在感觉上，那不就是昨天吗？
后来，是不断的通信。你有时会用黑格尔式的语言和我讨论问题，我有点怕。因为我担心德国思辨哲学的晦暗遮蔽了如你这样轻灵的女子。我以为你的感觉和思维应该在幽石修竹、舒云朗月之间。我喊出“打倒黑格尔、解放萌萌”的口号，却不体会你是怎样坚韧地在诗与思之间架桥铺路，让人们能通达被日常语言塞闭的疆域。你坚信打通两造就别有洞天。而一旦你摆脱探索之苦，跑到长林丰草之间，自由地倘佯与歌唱，朋友们便异常欣喜。那天收到你的信，打开信封，见到那跳跃的题目“女人是什么，能是什么”，我便感到了这种欣喜，似袁中郎闻幽人长歌：“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销魂。”
那不就是昨天吗？
你悄悄地走了，竟让我们来不及说一声珍重再见。或许你根本就知道无需告别，朋友们的想念和牵挂时时萦绕在你身边。芳华摇落并不在肃杀的秋天，落英缤纷、馨香远播之后是初夏的来临。我看见你从林间小路上走来，在夏日的清晨，身披朝露，清新妍丽。
那不就是昨天吗？
2009年6月3日凌晨于巴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