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出去。大家说跑出去了。我在外面转了一圈,没有见到她。大家也帮着找。王国民指挥大家,往各条路线搜。大家像撒豆子似地撒了出去。可是没有找到。天更加黑了,仍然没有找到。我简直绝望。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嘿,在这里!”大家慌忙扑过去,原来她就躲在一个路边电线杆内侧。
13
也许当时我就应该警惕了。但是我却忽略了。我只想着女儿她也委屈了,我也过分了,这么大的女孩子了,在大众广庭之下被追打,谁会受得了?
冷静下来想,女儿又有什么错?就是恋爱。妻子电话来,询问那天电话里的事。我说,女儿要谈恋爱了。妻子愣了半晌,说:“这么快?”
她又说:“不过也成年了。年轻人哪!”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歌德曾经这么说,难道我曾经不也是吗?只是我是男的。这是问题所在。当年我一个大学同学,利用大学生身份,以恋爱为名到处勾引女孩子,把好几个女孩子搞怀孕,又把人家抛弃。人家告到他家去,他父亲也觉得自己孩子很坏,责备他,但也只是责备而已,说:“不能这样对待人家!”轻描淡写。即使骂他没良心,揍他一顿,也无所谓。被搞的是对方女孩,损失在对方身上,大不了花点钱,把对方打发了。自己身上又没疤没痕。但人家女孩子失去贞操,怎么办?
即使把她娶了,就可以了吗?一个女孩子,贱兮兮地被人勉强接纳;即使人家原来就准备娶她,你未婚先破了身,也被人家贱看了。当然我不相信女儿已经被破了身,他们还只是恋爱,我还是可以控制他们不会发生那种事的。但即使如此,直到结婚那一天,我又何曾愿意?
我压根就不愿意女儿被人破了,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我压根就不允许女儿被娶走。
女儿终究要出嫁,这是注定的事实。从她出生时我注定了,我很清楚。只是当时可以暂时回避,浑浑噩噩不去想,她还小。这下她不小了。但是她还小!她才刚刚成年!只是她的情欲已经燃起了。我必须控制她,把危险控制在萌芽状态。
但这很难。原先我只是针对“阵地”,这下我要面对整个社会。女儿她是活人,她有脚,她要活动。不让她去合唱团,但她也得去上课。不上课,就没有出勤率,下次签证就签不下来了,就完了,何况她还要学日语考一级呢。我就只得每天下午跟着她去上课。学校不让呆,我就呆在学校外面,等她放学,押送她回家。女儿被我盯得死死的,连走路都缩着肩膀,我也真不忍心。
这样我下午的工作就没法做了,只得辞了。但她没去学校时,她就会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吗?即使我半小时十五分钟就往家打一次电话,也难保证。或者她接电话时,那个男孩就在边上。何况她常不接电话。
更可怕的是她的成绩一落千丈。仿佛故意对我抗议似的。我又教训了她一次,没有起色。也许脑子里有了谈恋爱的念头,就不可能专心读书了。我拿她没办法,我无能为力。
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我的力量本来只够保护她不受外界侵害,怎么还奢望她来拯救我呢?生了个女孩子,能让她听话,把她牵在身边就该知足了。她每跨出一步,都可能带来危险,这不?上了个合唱团,就出事了。
归根结底还是要我强大,我来蔽荫她。要挣大钱,长期挣钱,就必须做贸易。大猛在国内已经联系上了生产厂家,加工大理石,有出口资格,我就更加紧了寻找。仍然没找到。那些日本人石材贸易会社,大多连听都不听我说。我直接跑到他们公司去,他们仍然不愿意见我。
是不是他们看我这装束,不信任我?这些年来,我不太注意装束了,穿着随便了。日本人常会以貌取人,他们的会社职员,连大热天也是西装革履。我把西装拿到干洗店洗了,熨整齐,穿上,扎上领带。但我没有用女儿给我买的领带针,那是那个日本男孩的选的,我觉得脏。我穿上风衣。我甚至伪装日本人,可惜一眼就被他们识破了。光是语言,虽然我也会把日语说得很顺溜,但是中国的口音改不了。这是我跟他们永远的鸿沟。
他们能听我介绍了。我拿出大猛从国内寄来的石材样品图。可他们却说,要样品。样品?那么重的石头,即使只是小块样,怎么可能寄来?还不知道你们做不做呢。但是做不做,先得看样品。这是悖论。他们摆出爱做不做的样子,要跟他们做的,是我。
我对他们说,图片跟样品绝对是一样的。其实我也没看见过样品,但我得把他们先钓上再说,即使坑蒙拐骗也无妨。但他们不相信。
再遇到一家,仍然要看样品。我对他们说,反正到时候你们要去中国检品,到时候就会看到了。他们叫,别开玩笑了,到我们去了中国才知道,费用谁出?还有时间呢?
日本人真他妈的抠。看来还真得把样品石寄来。大猛真是干事的料,迅速寄来了。因为我没有身份,没法去邮局拿,就让我女儿拿。女儿不乐意,她还恨着我,我只得让大猛寄到水仙嫂那里。水仙嫂是假结婚来的,她有签证。我说我给她算交通费。她答应了。我叹道:“女儿还不如外人,真是养孩子没有用!”
水仙嫂道:“你也过分了。小孩子嘛,过几年就懂事了。”
我说:“还过几年?一年都不行了。你一天不控制她,她一天就要跑那日本人那里去!”
水仙嫂说:“是日本人坏,日本人就是坏!”
我知道她又要联系到自己了,她经常爱用自己做例子,有时候觉得那勿宁是在特意强调自己的贞洁。可确实日本人不是好东西。
我好容易拿到了样品石,去找那贸易会社,一个老头拿着一个放大镜细细审视,几乎要鸡蛋里挑骨头了。我看到了他的头顶,几根头发梳得工工整整贴在上面,用摩丝固定的吧?还闻到一股老鼠屎的味道。我第一次对梳得光光的头发感到厌恶。日本人的认真,我曾经是欣赏的,但这下我只感觉是苛刻。在国内时我也做过生意,没有像这么苛刻的。当然那时候靠的是权力,只要你有权,就可以搞到计划价格,利润空间就大,有巨大的利润,无论买方还是卖方,还有风险吗?现在想来,我还是适合那种权力下的运作的。我所以反对它,只是因为我没能掌握它。
他终于把放大镜放下来了,立起身,说了声“稍等”,到内间去了。我不知道内间都有谁,也许是握有决定权的人,老板?专务?想到生意已经摆到了有决定权的人的桌上,我预感有成功希望了。
一会儿一个人出来了,说你先回去吧,我们研究一下。不是那个老头,是小年轻,一看就是个打杂的。那个老头懒得出来。虽然我有些不悦,但也没办法。还得跟他们鞠了个躬。虽然在日本这么久,鞠躬也已经成了我表示礼貌的习惯,但是这下,我感觉这是卑躬屈膝。也许是佐佐木的鞠躬,让我产生了敏锐的感觉?
等我做大了,就不嬲你了,让你给我下跪。我恨恨想。
一星期过去了,他们没有联系我。我打电话过去,他们说,还在考虑。我干脆跑过去了。那个老头出现了,他说,就不知道对方的技术能力。我说,保证没问题。他问:你能保证?凭心论,我还真不能保证,中国人办事的敷衍,又遇到日本人的苛刻。但是我还是把国内工厂吹了一通。先稳住再说。他仍然不信。我又说,到时候你们可以检品。老头嘟嘟囔囔道:“这固然是的,但是到时候价格定了,木已成舟了……”
原来是因为价格啊!都说日本人狡猾,说话绕圈子。对我来说,这无论如何是到手的鸽子,不能让它飞了。
我让他报价。他说:“G614,175元,一才。”
“外栅?”我问。
“NO,”他说了句英语,“是墓石。”
怎么可能?再问G623,也只有165元。简直低得离谱。我竭力往上抬。他不松口。我没办法了,谁叫主动权在他们手里?我暗暗盘算着,我、大猛好歹也得有些利润吧。可是没有。有了我的,大猛就等于白干了,而我怎么可能让大猛白干?我的脸面往哪里放?我说,你们也太低了!他说已经不低了,他这边成本太高,你们成本低。我说:怎么低?他说:你们出口利润高。我还没有听明白。我说不高啊,我们这边各个环节都不可缺少,都要分得利润。我甚至暗中想,把我的利润给大猛,先做了这第一笔生意,也在大猛那边挣一回脸。我忽然体听他说,总比你们没有卖出来利润高……
他这是什么意思?“能出口就有利润,无论如何,不是吗?”他翻着手,手指戳着我,说。“所以能卖出来就不错啦!”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他怎么能这么说!日本人一般说话都很委婉的,他居然赤裸裸说出来了。可见他心里多么的蔑视。这个老头,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了,有一刻,我怀疑他当初侵略过中国,我可以想象他曾经穿着军服,在中国烧杀抢掠,随意可以抢来的东西当然不值钱!
我承认,国内的原材料卖到了国外,利润比在国内高多了,他就是认定这点,才坚持压低价格的。难道中国的东西就非得贱卖?我明白,即使他们高抬贵手,也是贱卖。我叫:
“凭什么要你们认了才值钱?操!中国的东西就一钱不值?难道中国的东西是垃圾?”
我不干了,我走!
他没有挽留,只漠然看着我。他肯定无所谓,他很清楚,你不干,会有人干的。也许同时还有人跟他谈了,甚至已经答应了他的条件。中国人多得是,中国资源多得是,他说得对,把资源卖到国外,比卖给国内利润要高得多。他是否还清楚,不仅如此,跟外国做生意,要比在国内做生意免去了很多官僚欺压和榨取,少了屈辱感,但是又有了新的屈辱。而且这屈辱不被叫做屈辱,而叫规则。操,规则!
这规则是他们定的。其实我们无时无刻不被笼罩在不公平的规则里。比如我们同样的劳动力,却比日本人廉价得多。起初说你语言不通,工作不熟练,但到你语言通了,胜任工作了,待遇仍然比日本人低。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对中国人,是特别受不了的。
要是你跟老板提出,老板会说你不该争工资,何况日本人的收入拿多少?他们是从来不跟人家说的,也忌讳你去问,问人家收入,是没有修养的表现。修养?哈!
但是我不是也很崇尚修养吗?这么多年来,我不是对这些规则也接受得好好的吗?这些年我接受了太多美妙的词,包括把我女儿诓骗住的“全球化”。说是全球已经成了一个“村”了,但是这个村里,还是有强者和弱者,还是强者在支配着,还更加直接便利地支配了。所谓全球市场,只是强者和冒险者的游戏场,弱者和饥渴的穷人只能更深地陷于欺骗之中。甚至我们明白被欺骗了,我们仍然愿意。在这里,中国人中不是流行着这样的话吗?“他们要不剥削我们,我们到哪里赚钱?我们就是来要他们剥削的!”
但是我不愿意了。从那个石材会社出来,本来我要赶去晚上的日本料理店上班,但我迟到了。我很少迟到,而且那天我有足够的时间,不应该迟到。我去逛大街了。我就是变变一直以来中规中矩的生活。我一腔戾气。我终于晃荡晃荡到了店里,店长对着我哇啦哇啦叫。我不理睬,进换衣间换工作服。我仍然慢慢地换。出来时,那家伙的脸色更难看了。
同店的中国人小彭跑过来,小声说:“会木生气了!”
店长叫桧木,小彭没文化,总是读成“会木”。我说:“我还生气呢!”
小彭没听明白,又说:“还做了个这动作!”
他把手往脖子上做个切割的手势。我知道这是クビ,也就是炒鱿鱼。我的戾气蓦地像蛋精煮熟了一般,现出形状来。这时,桧木冲这边嚷:“喂,迟到了还聊天!”
小彭缩了缩脖子,跑去端菜了。我却应道:“要不要把衣服穿好呀?”
桧木一愣。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跟他顶过嘴。日本人总是说,我是有修养的中国人。所以才好欺负了!我今天就是要让你看看我没修养!桧木好像要爆发,但是碗已经堆成山了,他只得说:“那就快点啦!”
我敷衍地洗了几块碗,就想停下。我觉得腰酸。以前虽然也有过腰酸腿痛,但是并没有这么不能忍受。碗仍然一茬一茬地堆近来。你再洗,那碗还是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无穷无尽。我实在不能忍受了!我直起腰,歇息。这时桧木又出现了。他叫:
“はやく!はやく!”
日本人喜欢说“はやく!”就是“快!”我应:“我累啦!”
“累?你是来工作的!”
日本人说“工作”这词时,总是显出至高无上的神情。我讨厌他那种神情。我说:“工作,但不是卖命!”
他没词了。就自己跑过来,替我清理。他气急败坏地把窗口的碗碟通通放进洗碗槽里。日本人的头头就是有这干劲,你不干,我替你干,干给你看。但是我不吃你这一套了,你干得欢,我走。我上卫生间去了。我坐在抽水马桶上歇着。我回来时,看见他已经把碗洗了大半。他问:“干什么去了?”
“拉屎!”我说。
这样粗俗地回答,我觉得爽。也许我本应该一本正经地说,拉肚子啊什么的,许多偷懒的人都装做一本正经。但是我不。我这么说时,我感觉自己微微有点笑。
“玩去了吧?”他说。
我一笑,表示默认。
“这是工作时间!”他又说。
我应:“肉吃肉做,菜吃菜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