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也许是我太相信恶了,把事情弄复杂了。我们父女俩本来应该好好谈一谈,像我们经常看到的西方电影,有了矛盾,父亲对子女、或丈夫对妻子说:“我们谈谈吧!”我曾经也很羡慕人家能那样,但是到了自己,就不行了。
也许根本是,我能谈什么?谈女儿该不该和那个日本男孩恋爱?这是绝对不许的,没有谈判的余地。想把我女儿怎样,没门!
也许根本上还是,我是弱者。相信恶的表面上看是暴君,但是其实是因为他虚弱,感觉整个世界都跟他做对。
我甚至都不能把这问题搬上桌面,我一直没有捅明女儿和那个男孩的事。但我没料到,他居然自己跑来了。日本人一般是不串门的,约会也在咖啡屋吃茶店。再说,他怎么知道我的家?也许是女儿曾经把他带来过(或者他送我女儿到楼下,总之一样),或许是他凭地址找的,他可是当地人,我只是外国人。我感觉虚弱。
他来,似乎也让我女儿吃惊。她惊慌地瞅着我,那眼神好像在说:不是我叫他来的!跟我没有关系。确实,他的到来,让问题公开化了。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说。并不只是表示拒斥。
“对不起,冒昧前来,我叫佐佐木。”他自我介绍。
说的居然是中文。虽然很不标准,有着日本人说中文普遍的发音缺陷,但仍然让我吃惊。
“佐佐木他会讲中文!”女儿在一旁说。
我瞪了她一眼。她缩回去了。
我瞥着这个叫佐佐木的年轻人。这个把手贴在我女儿手上的流氓,眼下完全没有流氓的形骸,倒显得十分老实,甚至可怜兮兮。
“我能进去吗?”好半天,他问。
这倒衬托得我无礼了。我知道日本人很重礼,我不想被人家看作没有修养。我嗯了一声。
他躬了一下腰,道了声谢,进来了。他立在屋子中央,好像被悬在半空中一样。“可以坐下吗?”
我又嗯了一声。我还能怎么样?再说,他站着,我坐着,他身材高大,我感觉到威压,更不自在。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的男人,让我感觉到了衰老。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我被开除出局了,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儿离我而去,投入到这男人的怀抱。当然他强壮,才可以保护我女儿,作为爱女儿的父亲,应该欣慰,但是他的保护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占有。他身体结实,占有也是扎扎实实的。我的心裂了。
这个男人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拿出一盒礼物,是一盒日本小糕点,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我的面前。他还搞这一套!日本年轻人是不太搞这一套的,足以见他是费了苦心的。男人要占有女人,真是苦心积虑。我不能收。
对日本的小糕点,我一直挺喜欢的,感觉着美,日本人做的东西就是漂亮!但这下,我感觉不好。东洋味?东洋这个词给人变态的感觉,就像他们抹得溜光的头发,漂亮是漂亮了,但漂亮得不正常;就像厕所里的卫生球味道,但味道怪怪的。我第一次产生了拒斥。我说:
“你收起来吧!”
他愣了一阵,终于把礼物收起来了,收回皮包里。他把皮包工工整整放下自己身边,双手平抚在自己膝盖上,直坐着。
没有茶,水也没有,我不想给他。这个日本人,武士一样坐着,坐得像口钟,坚忍不拔。这家伙来前一定想清楚了,也许还会发生更不可预测的情况,他已做到了准备。这倒给我造成了威压。我看女儿,她的脸非常红,顺着眼,好像一只任你宰割的死猪,反正已经捅白了。他们在我的一前一后坐着,我好像被他们逼宫了。
他又介绍了一次他的名字,现在用的是日语。“我叫佐佐木达矢。”
“叫达ちゃん。”女儿解释。
“我知道!”我生硬应道。还“达ちゃん”了?你们倒亲密到这种程度了?
他又说自己在“小松重工”工作。
“是小松……”女儿又用中文翻译。
“こまつ!日语我比你好!”我道。
又是冷场。也不知过了多久,佐佐木手机响了起来。他诚惶诚恐说了一句:“对不起……”拎起包,跑外面接听。
佐佐木久久没有回来。我侧耳倾听,他已打完电话了。他居然用中国话跟外面的人聊了起来。他还到外面丢人现眼!我令女儿把他叫进来。女儿如释重负,跑了出去。她不但没有把佐佐木拉进来,还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她跟人介绍:
“这是佐佐木,达ちゃん。”
人家一听,这日本人跟她有关系,都明白怎么回事了,倒发了窘,想溜走。她却说:“怎么了嘛?”
佐佐木就趁机向对方鞠躬。对方不知所措了。她又说:“一点礼貌也没有,让人家看咱们中国人都没素质了!”
对方只好鞠躬还礼,溜走了。她倒来劲了,带他在“阵地”参观了起来。他们来到了我斜对面的老蔡房间,开着门,她介绍说:“这是蔡伯伯。”
看她嘴巴甜的!老蔡勿宁是畏怯,倒自行先鞠了个躬。这让她得寸进尺了,说:“这茶杯真漂亮吔!”
老蔡的矮几上放着个陶杯,是他从打工的地方拿回来的。老蔡不好意思了,说:“没什么,没什么的。”
女儿就一脚迈进去。佐佐木在外面,恭恭敬敬地鞠了九十度的腰,问:“能进去吗?”
老蔡连忙说:“能,能!请!”
他就也进去了。女儿把陶杯拿起来,他就装做端详那陶杯的样子。老蔡提醒:“裂了个角,别割着了!”
“哎,我知道的,蔡伯伯。”她很乖地点着头。
佐佐木就把杯子拿过来,自己拿着。他用中国话评论起那陶杯来了,说这是奈良产的,又说到“奈良三彩”。他说不来的,女儿替他翻译。又招来了一些人。“他日本人?还会讲中国话?”
“是日本人,他叫达ちゃん,我朋友。”她说。
谢天谢地她没有说是男友,她还有羞耻心。佐佐木站起来给对方鞠躬,又继续讲“奈良三彩”,说是模仿中国的唐三彩的,采用了白、绿、茶色釉彩。他说的时候,好像在说自己国家的事,比我们这些人懂得还多。一个问:
“你是日本人,怎么懂得这么多?”
“日本和中国,文化同根同源。”他回答,他文皱皱地用了“同根同源”,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家笑了。
我简直不能忍受了。我喝叫女儿。他们回来了,那些中国人也跟着挤到了我门口窥视。我把门关了。又是沉默。女儿好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低头红着脸。倒是佐佐木,显得自然多了。好一会儿,我问他:
“你不要忙别的事吗?”
佐佐木说:“不要忙,今天我休息。”
我问:“你休息跑我这干什么?”
他答:“我来拜访您。”
我道:“你干嘛要拜访我?”
他愣了好一阵。我听到他粗大的呼吸声,好像他在鼓气。他终于开口了:
“因为我爱您的女儿!”
居然!我没料到他会这么直截了当。我瞥了女儿一眼,女儿正在瞧他,慌忙顺下眼皮。但我捕捉到了她的眼神,有一种突然被撕破了的狂乱,我看出了她的情欲,让我害怕。我只得掉转话题。“你也有父母……”
女儿道:“佐佐木的父母在鹿儿岛,父亲是社长……”
“闭嘴!”我喝道,“社长?你嫌你爸不是社长吗?”
“不是……”
“有出息的年轻人不靠父亲吃饭!”我说。
佐佐木没听懂,他望我女儿。我用日语又说一遍。我不想他跟女儿对话。可是我说日语是那么笨嘴笨舌,最后还得女儿补充。她一说,他就明白了。我又一次有无能为力的感觉。
“是的,”他说,“我自己可以闯出一片天地来,我是学法律的,很快就要毕业……”
“可是她还没有考上大学呢!”
“我知道,女娲要考大学。我可以帮助她……”
“帮助?”我打断。我把“帮助”说得阴阳怪气。我很知道帮助是怎么回事。但他似乎没有听出来,“对考试,我有经验。”
他居然可笑地答。操!
“我不会影响女娲的!”他忽然又想起,说。
“你要不影响她,操就给我离她远一点!”
“可是我爱她!”
他居然还说这词。“操!”我不觉迸出嘴来。
他缩了缩脖子,愣住了。也许他听出来了,他学过中文。学人家语言,首先容易掌握的就是骂人的话,比如中国人学日语,首先学会“八格牙路”。我也愣了。我说了什么了?我并不是故意的,只是顺口迸出来。我只是想骂,感觉窝了一腔恶气,而这个音最能让我把这恶气发出。
女儿叫了一声:“爸爸!”
她一定也听出来了。她觉得我丢份了。在她心目中,我一直是一个父亲,一个教师,一个有知识的人,文明的人,有修养的人。可是,谁让我没有修养了?就是你!你让我丢份,让我骂人。我就是要骂。我横道:“怎么?”
女儿愣在了那里。她从没有见到我这么不讲理。这时佐佐木却向我鞠了一躬。“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骂了他,他为什么要向我说对不起?我明白了,这是他在做高姿态。日本人总是这样。我就更加丢份了。我无道,我丢份到最底了。我叫:
“好一个‘对不起’!你勾引人家女儿,就一声对不起?”
“真对不起!”他又说,“我知道,对不起了!”
他倒会说话。以柔克刚,这是他们的策略。“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纠缠她?”
“我是真诚的!”他说。
日本人就喜欢说什么“诚”。我才不上你的当。佐佐木突然跪了起来,把头磕在地上。来苦肉计了?这让我有些慌张。他叫:
“请求您允许!”
磕了一下头。我有点冷静了,让他磕去吧!我说:“要是我不允许呢?”
“那我就不走!”
这简直是要挟了!我火了。我冷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来要挟我的!”
女儿辩:“爸爸,不是的!”
“还不是!你们是合伙来要挟的!”
佐佐木辩解:“是我自己要来的,不关女娲的事!”
操你还挺怜香惜玉的!我更火了。我叫:“你给我走!”
“对不起!”他仍然说,又要磕头。我爬起来,去推他。他不动。我又去抓他领口,往外拽。但却没有拽动,他沉得很。而且他仍然保持着端庄和谦恭的姿势。这让我想起了过去看过的电影里日本兵,没掴了耳光,仍然立正。日本鬼子!我蓦然发出一声喊:“滚回去!”
这好像是哪部抗日电影里的台词,我下意识就冒出来了。我发现自己说的是中文,之前都是说日语。我感觉好像长期便秘,顿时畅快排泄了。我打开房门,又说了一句:
“滚回去!”
他没有听懂“滚”。日语中只是说“帰でっで”,即使加个语气词,口气还是温和得多。也许我可以给他解释,就是英语中的“getout”,但是我不想说,我不想说日语,也不想说英语,我只想说中文,我是中国人,就是要说中文!“我数,一,二,三,你,马上,离开!”我说。
我开始数了。女儿上来阻止,被我搡到一边去,她哭了。我继续数:
“一!”
他不动。也许他没明白。但是我就是这么数了。吵闹让楼里的人又聚集来了,围在门口。我又数:
“二!”
人群中有捣蛋的,替我数:“三——!”
那家伙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失魂落魄走了出去。大家欢呼,鼓掌,哈哈大笑起来。我没有笑。我怎么能笑?我冲他们喊:“你们也给我滚!”
一个道:“咦,让我们滚?滚哪里去?”
一个道:“滚回中国啊?就你留在日本?”
一个道:“日本是你的家?”
这些乌龟王八蛋,他们就会幸灾乐祸。“要你们管!”我道。
一个说:“也是,女儿一嫁给日本人,人家就是日本人的岳父了!”
我应:“谁当日本人岳父!”
“别不好意思啦!”他们齐声叫。
一个说:“我们要有女儿,还巴不得呢!”
一个说:“不是岳父,那人家怎么会登门拜访了?”
轮也说:“这日本人不错,又会说中文,又懂体贴人,又有风度,又有钱,日本人就是比中国人好。原来是留着给日本人啊!”
一个说:“怪不得说话都不让跟我们说,要拿去钓大鱼啊,卖给日本人……”
卖!这个词用得恶毒。我嚎:“你再说一遍!”
他们不吱声了。“我操你妈!你妈才卖给日本人!”
我知道他们都怨恨我,都是因为我女儿,她不懂事,让我理屈词穷,脸面丧尽。我返身关门,把女儿揪起来,就要打。我已经很久没有打女儿了。我知道女儿大了不能打,可是我现在要打!
门被重重捶响了。是老蔡的声音。他在叫我不要打孩子。我不管,继续打。女儿躬着身,不敢抗拒。忽然她抗拒了,挣脱跑出去。我追出去。她藏在老蔡身后。老蔡庇护着她,让我恨。我搡开老蔡。女儿又从老蔡身后逃离。我追。她又躲到另一个人身后了。那人不愿意被她当作屏障,闪开了。她又逃向别人。她开始在大家中间穿梭,我不好下手。你不好说那些人是故意挡,还是无意的,人家站在那里,难道也有错?但是我不管了,我叫:“你们给我闪开!”
我甚至有个意愿:我打给你们看!
“要不,你们也一起打!”我又叫。
水仙嫂指使她:“快逃,逃外头去!”
“你要走,就永远别回来了!”我叫。女儿明显不敢。她往门口逃几步,又转回来了。我冲过去。水仙嫂拦住了我。我仍然要冲过去。水仙嫂就又去叫她走。她站在那里,惶恐地望着我,目光哀求。我说:“你回来!”
她果然回来了,进门。她应该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可是她不敢不回来。我关上门,更狠地揍她。她似乎后悔了,又向外逃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