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微冷,带一丝少年的惆怅伴随着情缘落定。那数里地的行程在泛着光亮的“草海站”三个大字里悄然落幕,钟离溪站在广场中央的那座骏马雕塑前,如释重负却又略带伤感。跑夜车的司机举着各镇的牌子大声嚷嚷着,夹杂着些是否住旅店的询问声。整个世界都是那样的忙碌着,这种气氛反而将钟离溪孤立了开来,像个初到异乡的旅客。
慕容雪已经乘绿皮车离开了,而钟离溪的手里还捧着半杯喝剩的咖啡在手心缓慢的散发着些余温。钟离溪想起某些曾经撰写过的故事,忍不住用叹息去附和那抹浅笑。故事里有位衣裳淡雅姑娘要去往很是遥远的苗疆,书生沉默着将她送上秦淮河的摇船,站在栈桥头含情地看着她随船远去,然后潸然泪下。他知道那姑娘不再回金陵的茶馆了,自己的后半生也只能在秦淮河的欢愉声孤独的度过,直至碎瓦砾间的坟场又起一丈蓬蒿。相传那姑娘曾问他是否愿意同自己越过剑门到那遥远的巴蜀去,而那怯懦无能的书生彻夜无话......
可笑雕塑下这青年也无能怯懦,同那书如出一辙,更可悲地是他连送姑娘上绿皮车的能耐都没有,只能孤寂地听着她在站长的哨声里随着哒哒声逐渐远去。世间的卑微皆源于自知的无能。钟离溪将这种自知充分发挥到了极端,那便不再是卑微的范畴了,而是某种人格上的扭曲。
往来的人流在广场的灯光下交织成无边无形的围棋巨盘,每个人都是棋盘上或黑或白的一颗棋子,钟离溪也不例外。他拖着行李,走在入站的检票通道里,身后有人不停的催促着他加快步子前行,仿佛那人早已厌倦了小城的一切。他走过安检台,主动而礼貌地配合工作人员检查,然后走进小而拥挤的候车室里。
钟离溪神情肃穆地站在座椅前,似乎对这世界略带失落,源于眼前的场景。只六成旅客便占据了几乎全部的座椅,有些人姿态不堪地躺着,有些人将行李横放在上面,满脸先入为王的嚣张气焰。他那灰色的眼瞳里浮现的尽是些盖掉温馨的自私,怎么也看不出本该美丽多姿的文明和谐,於他而言有种目睹污水排进草海湖里时的悲凉。他太容易看到这世间的冰冷而温暖却很难映入他的眼帘,或者是温馨总轻易被冰冷盖去。这是朋友们谈论他是给出的结论,夹带些无可奈何的同情。
冗杂的人潮里,钟离溪听见旁人谈论些问题,以及对问题情绪化的见解,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同这世界格格不入,即便自己也是这世间的一枚棋子。如果是神将人类带到了世间,那么他钟离溪必定是被流放的一类,硬生生的是被拉到人间来砍头的。
他找个人少的角落蹲着,从书包里取出本读物,太宰治的《人间失格》,让人很难二次回顾的一本书。书面素绘的人影孤寂灰白,映入眼帘的是那句黑色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在人间失格的字样下像几滴眼泪。世上没有别的事情比人间失格更加让人觉得可悲的了。
钟离溪翻开书,粗矿的扫了几眼译者序,然后直接跳过序言翻到第一手札,在心里默声道:“我这一生,尽是可耻的过往。我总不能理清人类生活的头绪。我从小生活在东北地区的乡下,直到稍大一点后才初次见到火车......原来我以为天桥是铁路局的一项贴心服务,可后来我发现,天桥不过是供乘客跨越铁路的措施,顿时就觉得索然无味了。”语毕,他凝望着候车室的天棚叹息。
初次接触《人间失格》时他觉得太宰治有些幸运,至少不曾构成巨大的落差,后来他才慢慢的发觉人的一生又那能是用白纸黑字说得清楚的呢?而像他钟离溪这样的人,穷尽余生也未必能有几段入世人眼的文笔,更何况让人感同身受。
检票开始前,他将那本书籍合上夹在怀里看着候车室外的慕色,觉得自己渺小而卑微,仿佛空气中的一粒尘埃,几丝细雨便能轻易淋散。
通道门缓缓打开,人潮拥挤前行,钟离溪被挤得东倒西歪,差点托不住背后的箱子。这还是他第一次乘坐火车,母亲曾对他说速度慢些的话便有可能被留在站台上像个傻瓜一样发呆。他小心翼翼的盯着车厢上的编号,只见那些数字在他眼里逐渐减小,最后迫使他停留在了排着队的3号车厢前。
站台上满是旅客拖着的行李箱与地面摩擦声音,有人不像他那样慌张,他们边走还边和声旁的朋友闲聊着。钟离溪检票上车,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觉得窗外的旅客闲逸得像是在散步。他咧嘴一笑,也许那些人才能称为旅客,而自己只是个无奈的游子而已!
“说声再见吗?”钟离溪低语着,目光坐落在灯光下的站台上,披裘大衣的工作人员在哪儿呼喊着,这让他不经想起川端康成的《雪国》。他伸手擦了擦车窗,觉得火车应该就是从此站台始发的,毕竟车窗上没有丝毫的雾气。他有些好奇自己察觉这些有何意义,也是希望能在车窗上偷偷欣赏某位姑娘俏丽的脸蛋吗?
哨音响起,列车员将车门关上,窗外的风景开始往后退了过去,直至消失在了站台的灯光。钟离溪静静的盯着窗外,也许是脑海里盘旋的思绪太多,他反而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思索了,仅是觉得别离多少有些悲伤,也不知奶奶的绵羊打架了没有。
“尊敬的旅客,欢迎乘坐本次列车,为了更好的为您服务......”推销员的声音在列车里响起,让人觉得如此冠冕堂皇,卖东西就是卖东西,搅扰了全车人的宁静还打着服务的口吻。“呵,世间真是千奇百态,让人觉得世态炎凉。”
孩子从惊扰里醒来,在推销者的声音里哭得厉害,那孩子的母亲有些不满的对推销者说,“你能不能小点声音,这大晚上的都吵到孩子睡觉,我们是出钱来坐火车的难道还要像看电视一样饱受广告视频的唠叨?”母亲说着给那孩子喂奶,但那孩子还是啼哭个不停。推销员不置可否的宣传着她的产品,以一副物美价廉服务大众的语气继续着。
推销者说,“我们这次给大家带来的这个新疆蓝莓礼果啊,富含多种维生素,特别是富含大量花青素,相信了解的朋友都知道这个花青素啊,”她举着商品说,“这个花青素啊,有美容养颜抗衰老的功效,家里有老人的呢……”
“我说你能不能小点声啊,这大晚上的搅扰到别人休息了……”那母亲见孩子哭得厉害,似乎是忍无可忍了便和那推销员争吵了起来,也无人上去劝导。
钟离溪依稀听见那工作人员说她们的工作是有时间的,到点了绝对不打搅旅客们的正常休息,还请旅客们多配合她们的工作。那母亲更加生气了,问是否要旅客损失自己的利益来迎合她们的工作,难道乘客何时能安静的休息也要听从工作人员的安排吗?
那推销员一边宣传着自己的产品,一边同那母亲争吵着,她质问那母亲说难道工作人员给旅客安排合理的休息时间有什么不对吗?这是公共的列车而不是你自己家的列车,不满的话可以坐私家车,为什么非要来乘坐火车呢?
争吵喋喋不休,直至某位乘客对那推销员说道:“你走吧,我们这些穷得只能坐火车的人买不起你的东西。”
更多的声音也随着嚷嚷了起来,那推销员才推着自己的东西从过道里经过,丢下一句“这一车子的都是什么人蛮”后才低声骂咧着离开。
钟离溪很不明白中铁集团为什么要弄些烦人的推销员上车,如果是因为别人给了堆广告费的话他们完全可以在最开始的时候便将车票的价格定得高一点来弥补利益的损失,为何非要打着服务的幌子来搅扰乘客的安宁呢?那些卖零食桶面的自然是为旅客服务,但这推销的……
钟离溪想不出答案,只是在内心里郁闷地说,“或许真的是因为我们的贫穷没有能力乘坐私家车和飞机吧!”
列车就那样在云贵高原的崇山峻岭里穿行着,钟离溪听着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不时穿过些悠长的隧道,许久才缓缓的发现车窗外已经落起了大雨。他已经许久没有倾听到如此磅礴的落雨声了,西双版纳常落这样的大雨,让人觉得像是苍穹在因生离别而哭泣。列车在某处很小的站台前停下,铁轨旁是间不大的老旧房子,房子前的白炽灯在雨幕里显得及其暗淡,暗淡到无法看清灯下的人影。或许那站台里根本就没有人,只是碰巧这里的铁轨能避开碰面的列车而已!
钟离溪看着那风雨里摇曳着的白炽灯,不经想起国外某位作家的一篇惊悚短篇小说,讲述地是某位铁路工人能够预知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最后一次预知的便是他自己的死亡。
其实列车只是因大雨而晚点了而已,钟离溪清楚的知道。他不断的打量手机上的时间,真害怕自己错过了那趟贵阳通往沈阳的列车。这时候始终坐在他身旁的姑娘轻声对她说,“同学,可以将你手中那本说借我看看吗?我曾听别人说起过这本书的内容。”
钟离溪将书递,“可以,给!”
“谢谢,”那姑娘道,“你也是大一点新生吗?我以前是威宁四中的。”她接过书,从第一页开始慢慢的翻着。
“哦,”钟离溪应声道,继续凝望着雨幕里站台上的那盏白炽灯。姑娘看他是个内向的人,便没再同他说些什么了。她静默地翻着那本《人间失格》,像对面睡着了的大叔那样安静。
广播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通知晚点的消息,并像旅客们表示抱歉。钟离溪不明白这种事情究竟有什么好抱歉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自然的事情谁又能左右得了呢!如果真要抱歉,他们应该对在火车上安排了推销员有所抱歉,毕竟那才是他们造就的事实。
然而那样的事情他们又不觉得有什么可以抱歉的,“毕竟,有些事情和利益挂上了勾连。”他暗自里这样觉得,继续凝望着雨幕发呆,觉得大自然反而更诚实些,要下雨便下雨,要打雷便打雷。
其实,别人推销的时候他也没有要休息,此刻车窗外的落雨声也并不小,而所谓的愤怒只是对于两种搅扰的声音在人们心中的天平略有高低而已!和大自然争吵毫无意义,自然,落雨声也不会让人觉得气愤,只是添些对生命认知的伤感。
“我有些厌恶书中的主人公。”那姑娘扭头对他说。
“以前我也厌恶,”钟离溪说,“后来才发觉自己所厌恶的不过是日本文化里那弥补悲伤和空虚的方式而已!”
女孩没再说话,她觉得男孩说得有些道理,也许这也就是自己喜欢川端康成的《伊豆舞女》胜过诺贝尔获得篇《雪国》的原因。
列车在旅客们的睡梦了缓缓驶动,带着雨丝渐弱的生息。车窗上的雨滴划出倾斜的痕迹,雨水沿着痕迹流躺着,像层暮秋石板的溪水。钟离溪隐约瞥见姑娘那张清秀的脸蛋映照在车窗上,圆而可爱,在齐肩短发的陪衬下有些撩人。他突然觉得这姑娘很像一个人,某个曾牵过他衣角的回族女孩。
他想问那姑娘都名字,但最终还是打住了,有些风景正是因为擦肩而过才成为了最美的风景。桥头遇见桥尾别离,没谁能够搅扰谁的生活,像是看了场庙会时的皮影戏。
车窗外的夜色逐渐被些星零的灯光点缀着,偶尔闪过几栋洗尽铅华的老楼和些汽车,示意着贵阳将近。
车厢里有人在打电话,因为总有人会在出站口等着他们。似乎所以的热闹与兴奋都同自己无关,钟离溪也不同别人那样急着去取头顶的行李,他将视线从车窗外的风景上移开,方才注意到身旁这姑娘的模样。姑娘似乎也注意到了她,她将书本合上递给他,“我似乎在那见过你!”
钟离溪有些紧张,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接过书本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道,“可能吧,毕竟威宁城的城区也不是很大。”他又将书递给那姑娘,“这书就送你了吧,我已经看完了。”
“第一次有男孩子送我书,那我就不客气的接着啦!”女孩子微笑着道,“感觉还挺让人开心的。”
“以前男孩子送你的应该都是整盒的棒棒糖,巧克力什么的吧!”钟离溪说。
女孩有些羞涩的点点头,也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莫泊桑短篇小说集》递给钟离溪道,“我也送你一本吧,感觉莫泊桑的小说写得很细腻。”
“我有本欧亨利的,还想着到学校后也买本莫泊桑的来着。”钟离溪翻开书本的目录看了一眼,“我听人谈起过项链还有羊脂球。”
“莫泊桑的小说里充满了对人性的冷嘲热讽。”姑娘说,“也许这就是巨匠之所以为巨匠的原因。”
“但在没有文笔的人写来就有些如同怨妇骂街了,”钟离溪接口道,“崇拜也是种温馨的嫉妒。”
“是啊,”姑娘说,“所以有些时候我也很羡慕那些文人。”
钟离溪也同意的点头,表示自己对文人也有些独特的情感。历史上文人们就像是黑夜里的繁星或明或暗地装饰着人们的眼睛,让人知道前世的繁华与落幕,也懂些长歌之哀过于恸哭的文理。
他们真正的交谈并没有持续很久,列车进站后便分离了,彼此消失在了拥挤的人潮里。相互拿着对方送的礼物情投意合的交谈却从未询问过对方的名字,也没留下联系方式,仿佛蜜蜂停歇过的每朵野花对它来说都仅是过客,在遇见的季节遇见,在分离的季节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