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乾宫内灯火通明,孟公公已提醒云离落两次,夜已三更,是不是该歇下就寝。
云离落放下最后一本奏折,略洗漱一番,便上床睡下了。
残月还站在殿内。他精致的龙榻前有一面万里河山屏风,残月看不到他现在的表情,只能隐约听到他渐渐均匀的沉稳呼吸。
他睡着了?居然当她是空气!
残月气得猛吸一口气,转身愤然离去。
谁也没有看到,躺在床上的云离落,薄削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残月回到朝华宫,夏荷已经睡下,又匆匆起来伺候。
“奴婢还以为公主今晚不回来了,被皇上留宿坤乾宫,所以才早早睡了。”夏荷伺候残月卸下头上繁重的发饰。
一想到在坤乾宫站了大半夜,残月仍气得胸口一阵起伏。他先残忍杀了为她申冤的翠竹,现在又刁难,到底什么意思?
她揣摩不透他的心思,而他的心思也从没有人能猜透。
辗转不安的一夜,朦胧睡梦间,总能隐约看到翠竹在向自己笑。好像在道谢,帮她安抚好了家人……
次日一早,云离落差人来传话,说是贵妃娘娘出狱还未前往御前谢恩。
残月明知刁难,还得梳洗打扮妥当去了坤乾宫。
这一次,她没有等待云离落率先开口,而是放下骄傲直接跪在地上。
先是谢恩,后又祈求。
“皇上明察秋毫,帮臣妾洗脱冤屈,臣妾感激不尽。然臣妾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皇上成全。”
说着,残月匍匐于地,等待他的首肯。
许久,寂静的大殿才轻轻飘来他好听的声音。
“贵妃所求何事?”
他慵懒地靠在榻上,拨弄下矮桌上香炉内醒脑提神的熏香,盖上精致的盖子,香烟便从盖子上的镂空花纹袅袅升腾之后缓缓散开。
残月抓紧下拳头,大声说,“求皇上让翠竹入土为安。”
身为宫婢,但凡触怒主子被处死之人,能留得全尸被丢去乱尸井里已是法外开恩。
如今,残月违背规矩,要为那小小宫婢求入土为安……
又是许久,他没有丝毫声音。
寂静的大殿内,恍若只有残月一人匍匐在冷硬的砖地上。
残月看不到头顶上方,他在想什么,又或者是什么表情。她只能盯着眼下光洁的能照出她容颜的砖面。
忽然,殿内传来瓷碗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刺耳声。
残月不禁吓得浑身一战,豁然抬头,只看到他满目愠色,一对好看的凤眸正紧紧盯着她。
“难道在贵妃娘娘眼中,朕的天威连个命如蝼蚁的小小宫女都不如?”
他冰冷的声音,隐隐之中怒气萦绕。
伺候在侧的宫女,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收拾地上碎片。
“臣妾没有藐视过皇上天威,臣妾只是怜悯翠竹一片赤诚之心。锦上添花人人会,雪中送炭有几人?她虽然只是一介小小宫女,可她不畏强权,誓死要将真相告知皇上的精神,着实让人叹服。”
“哼!没有藐视?”云离落一拍身侧矮桌,当即吓得殿内宫人纷纷俯首跪地。
她居然说从未藐视过。他明明记得昨日,她不屑又傲气的表情站在殿内,居然一下午大半个晚上都没率先开口。
如此桀骜的女子,他从未遇见过。
他身边的那个女子,不是使劲浑身解数靠近他,接近他。就连他宠爱有加的皇后,亦是下意识地投其所好,生怕惹恼了他自此失宠。
而这个女子,却不。
似乎在她眼里,他根本什么都不是。他可是一国之君,万万人之上的霸者,她居然可以对他如此淡漠。
而当下,她的卑微屈膝,居然为了一个下贱的宫婢。
原来在她心里,他的地位还不如一个宫女。
很好。她成功挑战了他的耐心。
“既然贵妃没有藐视朕之天威,言外之意则是赞同那些诋毁诽谤皇后之人了?”他冰凝的声音,字字恍若冰豆从唇齿间迸出。
“臣妾……”残月的呼吸一颤,“并无此意。”
心下苦涩一笑,她怎么忘记了,在他心里皇后最大。她以为的真相,而在他眼中则是翠竹与她串通故意陷害皇后。如今她又为翠竹求情,只怕在他心里,已断定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了。
自嘲地勾起唇角,心下的苦楚化作无谓的不屑。
向来如此,他从来不相信她的。
“若贵妃果然如表面这般真诚坦荡,那么就去皇后宫前请罪,求皇后娘娘相信你的清白。”他轻描淡写的口气,不知深深刺痛了残月的心。
残月猛然抬眸,正撞上他犀利的目光,那隐隐泛起的笑意,是对她的嘲讽吧?
请罪?她去请什么罪?
她本是受人陷害,却要她去请罪!满腹委屈,无处诉说。她娇唇颤颤,挣扎许久,才笑着挤出细弱的声音。
“皇上……臣妾与皇后是您的平妻,臣妾若去请罪……不合乎规矩吧。”涩紧的嗓子,越发颤抖的声音,她只能用浅笑掩饰。
“记住!你且清楚记住!”他忽然扬高声调,点着自己的心口,无比郑重地继续说,“在朕心里,只有皇后楚芷儿是朕唯一的妻子!”
残月笑得灿烂如花,殊不知一把锋锐的刀子深深插入她心头最最柔软的地方。
“臣妾,遵旨。”她高声说道,再没看他一眼,起身离去。
她不知道,就在她步子沉重地走出大殿时,云离落墨黑眼底所有的冰冷瞬间瓦解破碎。
他几乎无力地靠在榻上,就盯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渐渐模糊……
隐隐约约间,似乎觉得,这样离去的背影,好熟悉好熟悉。
在哪里见过?为何心里这般的疼痛?
他寻不到疼痛和记忆的根源,忽然愤恼起来,一手将矮桌扬翻在地上。
香灰洒落一地,晶亮的火星随着清风拂过变得更加明亮。
宫人们吓得连喘息都不敢,哆哆嗦嗦地跪着,听着周遭不时传来摔碎东西的声音。
“放肆,放肆”
云离落大声咆哮几声,才渐渐安静下来。
残月一步步走向栖凤宫,皇后的寝宫。腿沉重得好似灌了铅,要用很大的力气才抬得起脚步。
夏荷亦步亦趋跟在左右,一脸担心。
“公主……”
“公主,一定要去吗?”
残月抓紧广袖中的手,凄惶的目光渐渐清冷下来。
“如果不去,便是抗旨不尊。”
“可是……公主和皇后平起平坐。您去皇后宫前请罪,便是自贬身份,日后公主在宫里,就更不受人尊重了。”
残月没有说话,看向渐渐近了的坤乾宫,她命夏荷找来荆条。
负荆请罪的戏,要做就做足,让别人看到她深明大义看到她的委曲求全。
残月背上荆条跪在栖凤宫前,来往过路的宫人们见此景,纷纷低语着留下来看戏。
虽然只是远远站着,渐渐也围上来不少人。
栖凤宫敞开的宫门内,已有不少宫人凑过来看热闹。大家议论纷纷,皆猜测残月此举的原因。
“难不成,果真是贵妃娘娘勾结翠竹诬陷皇后娘娘?”
“呸!都说良国人没一个好东西!攻城略地,害了多少老百姓!我爹就死在战乱中。如今又派什么劳什子公主过来和亲求和。要我看就是良国使的一招美人计,想来搅和咱们后宫不得安宁。”
连珠炮般嘟嘟囔囔的宫女正是皇后宫里的云燕,长得隽秀清美,一对杏目微微上扬,透着几分高人一等的傲气。
在栖凤宫,除了金铃是皇后的心腹外,云燕便靠她那一张会说话的嘴,深得皇后喜欢。往日里打赏不断,在栖凤宫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宫女。
“贵妃娘娘入宫没多少日子,怎么会与翠竹相识?怕不是里面有什么误会吧?”芸茉小心翼翼出声。
一想到朝夕相处的翠竹如今已身处另外一个世界,芸茉总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不敢哭,拼命咬唇忍住。
“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干净东西!翠竹与你在一个房间多年,她与贵妃勾结你会一点不知情?”云燕说着就揪住芸茉的耳朵不放。
芸茉痛得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不敢大声喧哗,只能细着声音求饶。
“云燕姐姐,我真的不知情!饶了我吧,好痛……”
云燕狠狠瞪了一眼芸茉,松了手还不忘补上一脚,“以后给我小心点,别让我抓到什么把柄!否则我禀告皇后娘娘,你该清楚会是什么下场。”
芸茉捂住痛处,一边哭着,一边连连称“是”。
残月依旧端端跪在栖凤宫宫门外,门内不远处云燕打骂芸茉的场景,她看得一清二楚。
牙关暗自咬紧,心下发誓,终有一日,她会让那些人统统都臣服在她脚下。
残月一直跪了许久,栖凤宫内也没人来传话让残月进去,或者是皇后出来。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宫门外正有一位贵妃负荆请罪跪着。
这样大的阵仗,皇后怎能不知,只怕第一时间就有人去通报了。
残月清楚,皇后恨不得她死,如今有刁难她的机会,怎会放过。只怕,她今天要跪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