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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翠湘

夏绘溪单肩挎了那个不算小的棕色牛皮包往办公室走去。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学校的广播声和一波波的学生潮流,或者涌向宿舍、或者涌向自习教室。她快步走到楼层门口,听见保安向自己打招呼:“夏老师,今晚加班么?”

她笑着点点头。既然今天所有的事一团乱麻的涌了上来,她也不介意用繁忙的工作来结束这糟糕透顶的一天。

打开U盘,夏绘溪找了那个软件出来,把一大堆数据复制上去。因为处理数据需要时间,她又觉得有些闷,就去打开了门。隔壁房间还有学生在值班,见到她在,进来打了个招呼,又问:“夏老师,明天有空么?我们班搞活动,山顶烧烤。”

她向来是乐意参加这些学生活动的,当即答应下来,又和学生闲聊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时钟已经指向了九点。电脑也叮的一声,提醒她数据处理完毕。

真是叫人意外。这样的迅速。就看在足足帮她省了两天时间的份上,她是不是也该给苏如昊打个电话说声谢谢?夏绘溪的大脑一边在检查数据,一边紧张的思考。最后锁门出来,可是勇气还是软软的堆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一点都提不起来。

她往宿舍走,又有些头疼的站住,借着路灯把手机摸出来,好歹编了条短信:明天我们班学生有烧烤活动,要不要一起来?

十点多的时候夏绘溪下楼,看见苏如昊十分守时的站在楼下等她。他的个子高,将那件条纹的纯棉T恤穿得非常清爽好看,一眼看去就像是个英俊的大男生。

她招呼他:“走吧,我们去蹭吃蹭喝。嗯,其实我也是借花献佛。”

苏如昊忍不住驻足微笑,又向她伸出手去:“我来背吧?”

夏绘溪忙摆手:“不用,又不重。”

正说着,那群学生也浩浩荡荡的来了,还自带了烤炉、鼓风机。见了他们,纷纷打招呼,叫得乱七八糟,有叫老师的,也有叫师兄师姐的,总之是活泼得不可思议。最后在场的男生都被分配负重,嘻嘻哈哈的就往山上爬去了。

这座山就在南大的后门口,其实就是南方的一个小土丘。因为山顶有一块空地,相当的平坦,被誉为烧烤的圣地。

经过一个盛夏的疯长,植物和灌丛茂密得像是一蓬乱乱的长发,羊肠小道颇有些难走。人走过的时候会带出哗哗的声响,不时有学生被勾住了衣服和头发,往往引起一片惊叫和笑声。夏绘溪走在苏如昊后边,他手里还提着鼓风机,可是极体贴的替她拨开那些枯枝乱草,也时时的回头让她小心。

夏绘溪专心致志的走路,心里松了一口气。苏如昊似乎忘了昨天对她说的话和发的短信,那些暧昧仿佛是电脑里用不着的文件,一下子被彻底删除了。这样很好,本来她邀他来一起烧烤的时候还有些惴惴,生怕他会以为自己有所暗示,不过……既然他忘了,自己还有什么压力呢?

艰难爬到山顶的时候,夏绘溪一下子无所事事起来。那批能干勤劳的孩子们仿佛是就是为了让他们来吃东西的,只要看她要做什么,总有人抢过来说:“老师我来,我来。”

几次三番之后,有女生大声的笑:“夏老师,他暗恋你,真的,全班都知道。”

果然那个殷勤的男生红了脸退开了,全班都哄堂大笑起来。

夏绘溪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转了身,又拍拍手:“那我就等着吃了。”

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微风清凉。整个城市的繁华仿佛在瞬间被敛入了眼底,喧嚣和浮躁瞬间都被沉降为婉约的轻柔,而她坐在这里,心旷神怡。

苏如昊也在她的身边坐下,随便折了一片叶子在手里搓揉,有青草的香冽在指尖弥散开。他忽然说:“人就是要在高的地方站着,才会有错觉。”

夏绘溪本来想问是什么错觉,可转念一想,不就是渺小么?只有在高山之巅,整个世界都一览无余了,才发现自己或许比芥尘还微不足道。

可他淡淡的说下去了:“只有站在高的地方,才能把整个世界踩在脚底。”又顿了顿,“英雄情结。”

简单的一个问题,两种完全指向相反的看法。

夏绘溪感到迷茫的时候,常常张大了眼睛而不自知,眸子像水晶一样,璨璨闪亮。会让人忘了她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女学者,倒像是个孩子,隐约透着纯真和淡然。

她有些困惑地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幸好他转了话题:“圣彼得堡的那个学术会议我已经回复了彭教授,我会去。”

夏绘溪皱了皱眉,又叹口气:“我要去的话还得申请停课两周。申请停课其实挺麻烦。”

苏如昊的眼神似乎有些紧张,随即觉得自己未免也想得太多了。其实不过一个学术会议,去或者不去,于她而言,也不过是和学习工作相关。

“今天早上我发了邮件给彭老师,也向教务处申请停课了。”夏绘溪微微笑起来,似乎有些期待,“想到能趁机偷个懒,就觉得很幸福。”

他的目光蓦然间亮了亮,似乎有难掩的光芒折射而出。不过片刻,苏如昊站起来:“走吧,我闻到香味了。”

他们一加入,阵营就愈发明显的分裂了。女生都爱往苏如昊那边凑。叫人想不到的是,他烧烤的技术相当的好。最后的成品,比如鸡翅,比如香肠,油油的散发着肉香,没有半分烤焦的痕迹。苏如昊还不忘告诉周围的女生:“我以前就是露营高手。”一时间受到追捧无数。

夏绘溪环顾吃得不亦乐乎的一群孩子,忽然问班长:“咦,于柯呢?她没来?”

“她长假回家去了。前几天还给院里打了电话,说是家里有些事,又请了几天假。”

夏绘溪放下手里滋滋冒油的鸡翅,若有所思:“她家是在哪里?”

班长摇摇头:“她是本省的。不过好像也挺远的,不知道在哪里。”

因为说着话,吃东西就有些不小心,那根长长的铁签子就在嘴唇上轻轻触了一下。那是刚从架上拿下来,烫得像是烙铁,夏绘溪一下子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顺手把吃的搁地上,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苏如昊比任何人都早的注意到这里,很快的走过来蹲在她面前,又轻轻的抬起她的下颌,小心翼翼:“让我看看。”

夏绘溪却只看见他的那双眼睛,有莹柔的光彩浅浅的折射出来,仿佛是心疼,又有些薄责:“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回过神来,觉得有些发窘,挣开了他的手,有意笑嘻嘻的说:“没事没事。”

其实看起来也不过有一个红色的印记,并没有多严重。夏绘溪此刻已经能适应了唇上的炙痛,还记得镇定自若地喝了一口水,用眼神驱散了不远的地方窃窃私语的女生。

因为不想扫兴,加上不过一点小烫伤,夏绘溪顶着越来越明显的水泡一直坚持到下山。直到和学生分开,苏如昊一直闲然的语气却变了变:“走,我们去医院看看。”

她摆手:“不用,我家就有烫伤的膏药,自己涂一涂就好了。”

他却很坚持,二话不说,拖了她的手就往校医院走。

这或许是夏绘溪第一次被男生牵着手。和以往女生之间手拉手的感觉完全不同。女孩子的手纤细柔软,而他的手干燥而温暖,连那一握都带了果决。她轻轻挣了挣,几乎同时,他也察觉了,一怔后放开了手,语气温透如水:“对不起。”

一时间有些尴尬,谁都没有说话。又难免将注意力投向了校园。

明明是白天,却因为是周末,安谧得不见丝毫的嘈杂。

这是秋桂绽开的季节。鼻尖不可避免的会触到那些香气,又因为夹杂着昨晚雨后的清润湿意,于是一切都很清疏明淡。仿佛有人在铺开古卷,画里是漫天细雨,有人倾身去俯看路边青石板缝隙中的草丝。

唇边还有刺痛,可是此刻夏绘溪的心情却莫名的舒展开了。

在医院里简单处理了下,又配了些药水,苏如昊送她回家。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夏绘溪忽然停住了脚步,向后边张望了一下。

是个女学生的背影,高高瘦瘦,提了大包,走得很快。

夏绘溪觉得自己没有认错,于是喊了一声:“于柯?”

真的是于柯。女孩子转了身,向后边张望了一眼,然后又提着大包向他们走过来。

她提的是一个淡蓝色的牛仔大包,老老旧旧的,夏绘溪甚至看得见一旁还打了两个补丁。她可能刚从车上下来,可是那个包却出乎意料的整洁,其实就像她整个人气质那样,眉清目秀,并不穿很时髦的衣服,衣服的款式甚至有些老土,却叫人觉得干净清爽。

小半个月不见,于柯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眼眶下一片乌沉沉的青色。

夏绘溪心照不宣的向她眨眨眼睛,笑盈盈地问她:“回家去了?”

于柯点点头,又说:“夏老师,我给你带了些特产,都是老家的东西。”

她蹲下身开始在包里翻找,最后拿出了扎得很结实的一个塑料袋:“都是野生的菌菇,晒干的。”

夏绘溪心里滑过浅浅的感动。她知道这个小姑娘人很朴实,上次聊天之后,大概把自己当成了最亲的老师,才会这样时时记着自己。她伸手接过,又拍拍她的肩膀:“谢谢你。”

道别之后,于柯又伸手去拿行李。她的人薄得像是一片纸一样,大概风一吹就会倒,提那包东西也实在有些费劲。大包离地大概才几寸,忽然旁边有人伸出手来,轻松自若的接了过去。

苏如昊站在那里,手里提了于柯的行李,又对夏绘溪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送她回去。她一个女孩子提着费劲。”

于柯有些局促的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连连摇头:“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夏绘溪想了想,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这是自家师兄,不用和他客气。”她又点点自己的嘴唇,“你看,我都成这样了,不然我们一起送你回去。”

她顺口说了“我们”,其实自己毫无知觉。

可是苏如昊听见了。

他嘴角轻轻一弯,似是想笑,却又很快的转过脸,招呼于柯一起走了。夏绘溪走出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修长,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叫人心折的透亮明晰。

夏绘溪又一次和于柯谈话是在期中考试结束之后。

离考试时间还有十分钟,因为是开卷考,人人都很放松的和周围的同学聊天。于柯在走廊上打完电话,踏着铃声进来。夏绘溪特意提醒了她:“记得把手机关了。”

她的脸色很差,点了点头,迅速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夏绘溪开始发答题卷,又环顾教室:“好了,都不要说话了。”

十分突兀的铃声,一下子在教室里响起来。她有些不悦的扫了一眼:“谁的手机还没关啊?趁巡考老师还没来赶紧关了,不然算作弊……”

仿佛是故意和她这句话作对似的,坐在角落一个女生急匆匆的就拿着手机站了起来,边走还边接电话:“喂……”

夏绘溪直起身子,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巡考官走进来,和于柯擦肩而过。

她认得是教务处长,于是吞下了刚才的话,向那几个老师打了声招呼,压低了声音解释:“考卷还没发。刚才这个同学家里临时出了点急事,我同意她接了个电话。”

一群人接受了她的说法,看了一会就离开了。夏绘溪发完了考卷,才见到于柯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快去考试。”夏绘溪向她点点头,语气很平淡,“考完留下来我们谈谈。”

于柯很自觉的站在走廊上等她出来,然后跟上她的脚步,一声不吭。

夏绘溪还提了一包考卷,走出几步,忽地回头说:“于柯,我早就想找你谈谈了。”

于柯还有些恍惚,踉跄着停了一步:“什么?”

“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在我的课上魂不守舍,今天考试还要出去接电话,你知不知道要是被当作作弊被抓了会是什么后果?”夏绘溪扶了她的肩膀,淡淡的说,“上次和你说了什么你全忘了么?”

于柯很快的扬起头看了夏绘溪一眼,脸色苍白得仿佛一卷上好的宣纸,瞳仁更是黑得可怕,最后还是默默的低下头,欲言而止。

这时苏如昊打电话来:“考完没有?一起吃晚饭吧?”

夏绘溪摇头拒绝:“我和学生一块儿呢。”

苏如昊意想不到的聪敏:“是不是于柯?那一起来吧,我请你们吃饭。”

她拿着电话,低声提议:“苏师兄请吃饭,一起吧?”见于柯并没有反对,于是点了点头,约了时间和地点。

正打算边走边聊,于柯突兀的说:“夏老师,我回了趟老家,出了点事。”

于柯的老家是在本省一个靠北方的偏僻村庄。翠湘,夏绘溪模糊的听说过这个名字。一回神记起来,是在某个摄影论坛上。有摄影爱好者拍了很多幅照片,那个小村庄美的宛若世外桃源。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或许是那大片的油菜花,宛如上好的波斯绒地毯铺在了青山绿水之间,扑面而来的热烈色泽,即便看的是照片,也顿时将人抽离出了所处的现实世界,飘渺震撼仿佛身处万丈云霞之间。

她忍不住插了一句:“我知道那个地方,很漂亮啊。”

小姑娘眼神有些复杂,声音嘶哑:“那是以前。”

就像中国的很多地方一样,这个偏僻贫穷却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大多数健壮的男人和女人背井离乡去了大城市打工挣钱。村庄里只剩下了老人孩子,互相扶持着,生活平静,又充满着期待。

前两年镇上招商引资,一下子建起了数家化工厂。延绵的一片,组成了一个经济开发区,就办在了翠湘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一条活水上游的空地上。最初人人欣喜,因为经济开发区的建成,好多年轻人不用离开家乡就可以寻到一份糊口的工作。然而伴随着经济的略微好转,恶果也随之而来。

原本清澈的溪水被凝成了白色黏稠的液体,而山上有大片的树木枯死,村民们接二连三的得了严重的呼吸道疾病。

夏绘溪惊得说不出话来:“你……家人也得病了?”

于柯摇头,眼眶红了:“我家人都没事。我家好几年前就迁了县城了。是我很多小时候的玩伴,都得病了。”

这么小的一个村庄,癌症的发病率却是全省的数十倍,先后几十个人因为恶性肿瘤而去世。村民不停的上访,终于在层层阻力下还是将这么恶劣的环境污染事件曝光。化工厂被勒令停产,而受害者也得到了相应的赔偿。

“那些得病的人呢?”

“有的在医院治疗……还有的没有发病,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于柯简单的说,紧紧抿着唇,“这件事在我们那里人尽皆知了。我还去医院看了看他们……真是……”

她说不下去了,有些倔强的别开脑袋,似乎是冷静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刚才是我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她只读到初中,结婚的也早,现在和她老公一起,都在医院里。她得的病会很疼,我走前和她说,要是难受了就给我打打电话。”

最后于柯喃喃的说:“我很庆幸自己读的是心理学……至少还能帮着开导。这或许是他们这辈子最后的时间了。”

她们穿过教学楼最后走到门口,已经迟到了二十多分钟了。一眼看到了那辆车,苏如昊倚着车门,很是悠闲的样子,扬了笑意等她们走近。

去吃如今城里很流行的海底捞火锅,车里的气氛却诡异的很安静。到了下车的时候,夏绘溪拉了于柯走在后面,轻声,却很坚定的说:“我想过了,关于这件事,我们做的可以更多。”

一直以来,人们重视、补偿的往往是肉体。也是直到最近,才开始注意到了心理援助和干预。

夏绘溪一直坚持认为,生理和心理,是两个平行的系统,任何的缺损都不可能是单方面的。也就是说,对于那些已经得病的、或者暂时是健康的村民,确实需要心理上的一些辅导和帮助。

坐下之后,夏绘溪又小声的把前后原委说了一遍。苏如昊专注的听着,眸子漆黑,泛着异样的神采,最后说:“我知道这件事。前几天在电视访谈里不是也报道过么?”

他脱了外套,只穿一件衬衣,几盏小射灯的光落下来,侧影坚毅,又显得英气勃勃。最后缓慢的开口,若有所思:“你说的对。对于这些弱势群体,除了医疗之外,心理援助也很重要。或许,我们可以把这样的活动组织得更大、更规范一些。”

侍者正在倒饮料,又往沸腾的锅里下牛滑,动作娴熟。热气氤氲起来,于柯看看夏绘溪,又看看苏如昊,脸颊有些粉红,目光中隐隐有着一丝光亮。

夏绘溪回到家打开电脑一查,才发现这中国这片土地上,这样的事真是不少。经济的快速发展总是会相应的带来各种弊端,也遗留下各种问题。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正怅然想着,电脑又弹出了一条新闻。她随手点进去看,图片里一群孩子活蹦乱跳的奔向中央领导人——这是大地震后第一批送去国外心理干预后回来的孩子们。政府这样细致的关心震区的孩子们,自然是好事。然而还有那么多被忽略的人,他们并不全是自然灾害的受害者,又有多少人去关心他们的心理问题?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电视台的编导发来的短信:“新的稿子已经发给你,请确认。”

点开邮箱,新的一份剧本。

一种不深不浅的厌恶在心底泛起来。拿着不菲的收入,光彩照人的坐在演播厅里,陪着广告商一起“上演”所谓的“悲欢离合”——这究竟算不算成功?

而她的专业,她所学的那些东西,是不是可以为这个不算美好的世界付出更多一些呢?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夏绘溪最后躺在床上,也没想出一个答案。

既然一个主意冒了头,就仿佛是植下了一粒种子。悄无声息的,一直在成长。其实既然是在南大的心理系学习工作,这样的想法算是有了很好的先决条件。就像是大地震发生后,系里就组织过赴灾区的心理援助。

人和热情,在这个校园里,从来都是不缺乏的。

可是无论做什么事,空有一腔热情总是不成的。他们唯一缺乏的,是资金。

就像自己对苏如昊说的:“我们随时可以组织起一支队伍去翠湘做一次心理援助。可是心理干预需要反复的巩固效果,难道要志愿者们每次都自掏腰包赶赴那些地方么?还有,如果以后再出了类似的事,我们拿什么来保证每次都有人记得去这样做?”

当时苏如昊看着自己,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更衬的一双眸子如珠似玉。他欲言而止,想了很久,最后建议说:“去问问彭教授,看他有没有好的渠道可以办一个固定的组织或者慈善活动。”

夏绘溪一拍脑袋,她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她很快的去找彭教授简单谈了谈。老头对她颔首说:“今天中午你和我一起去吃个饭,这件事我们到时候再谈谈。这样的事,学院这里绝对是支持的。”

饭局是和CRIX的几个高级主管一起。几个人一见到夏绘溪,竟然纷纷认了出来:“这不是夏博士吗?”又有人说:“就是就是啊,真人比电视上还漂亮啊!”

夏绘溪意想不到自己的知名度竟然到达了一定的程度,有些尴尬的打了招呼。老头子笑眯眯的看了她一眼,颇为意味深长的向在座的举杯:“来来来,第一杯我敬大家。”

酒过三巡,菜也上得差不多了。

老头说:“最近我们学校有一个活动,是小夏负责的。要不小夏,你来给大家讲讲吧?”

夏绘溪喝了一杯多的葡萄酒,此刻脸颊微红,头脑却越发的明晰,心里佩服导师的用心良苦,于是清清爽爽的将前后经过讲了一遍,只是矜持的掠去了缺乏资金的事实。

她刚讲述完毕,立刻有人说:“哎,这是好事,慈善活动啊。”

夏绘溪认得那是李海峰,似乎一直分管的是CRIX的宣传和公关。他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亮光,似乎发现了无限的商机,最后又说:“夏小姐,这件事很有意义。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再详谈。”

她端起那个高脚酒杯,浅浅的抿了一口,又按捺下心里的激动:“可以啊。”

她想不到,这件事这么快就有了回应。虽然方式叫自己觉得有些意外。

那天夏绘溪去电视台录影。地铁里挤得人喘不过气,悲哀的是,手机又响了。她实在腾不出手去摸出来。只能由着铃声自生自灭。

好容易等到下车,她将手机摸出来,一下子愣住了。

地铁里人来人往,雾气沉浮,热闹得好似菜场。可她看着那个电话号码,淡淡的寒气却从心里浮起来,她知道这是裴越泽的电话。

正要摁下忽略的时候,那串数字仿佛活了过来,一亮一亮的,在指尖跳跃。

夏绘溪接了起来:“裴先生你好。”

他的声音不闲不淡:“中午有空么?一起吃个午饭吧?”

夏绘溪轻轻笑了笑:“裴先生如果还是为了上次的事情,那么就不必了。我还是那句话,抱歉。”

“唔,并不单是为了上次的事。我听说了你们有意向要办一个心理援助的慈善组织,这件事,我十分有兴趣。”

夏绘溪走到了地铁出口,呼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仿佛扑灭了心中灼灼的火焰。

“好,中午哪里?”

裴越泽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的愉快:“我会派车来接你。”

导演给夏绘溪看前几期的录影,又指着她出现的镜头说:“小夏,你适当的可以多笑笑。”

镜头里的女子确实是不苟言笑,抿着唇,目光有些森冷。夏绘溪心里默默的说了句: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摄像大哥老切我的镜头啊。不过没敢出口,最后还是笑容可掬:“好的,我会注意。”

导演笑:“你最近很红啊。我看快要有粉丝团了。”

她有气无力的笑笑,看见清艳的女主持人若有若无的往这里飘过一个眼神,仿佛是小刀一样锋利。又想起最近的节目间隙,刘菲的态度是越来越不和善了。这种情绪,就算不学心理学,她也知道,叫做嫉妒。夏绘溪忽然觉得额角一突一突的疼起来,又有些困惑,不明白她在嫉妒什么。

一道走向演播室的时候,刘菲杏眼微微一眯,语气似乎有所指:“小夏,我刚才看你和百大的林总聊得很开心啊?”

夏绘溪并不否认,微微一笑:“是啊,随便聊聊。”

“哦,真不错。”刘菲矜持的点点头,又转了眼光打量她,“看不出来,其实你挺健谈的。节目里倒是惜字如金。”

真是一语双关啊。

夏绘溪没接话,其实已经开了小差在想自己的心事。

她确实是有意识在和现场的商企名流拉近关系。彭教授牵的线很好,可惜裴越泽的电话让她觉得十分不舒服。她不愿意有这种被胁迫的感觉,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自己还可以试试别的方向。

或许是因为今天有几个商人都不约而同地表示出对慈善的兴趣,夏绘溪在电视台门口上车的时候,前所未有的气定神闲。

车子绕来绕去出了城,她打量这个黑瓦白墙的大院。朱红的大门打开,里边溪水潺潺,蜿蜒流淌。一个漆黑的八仙桌就这么摆在庭院里,桌边的人举着一盅茶,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走过来。

其实在下濛濛的秋雨。庭院里撑着一把黄色的厚帆布遮阳伞,堪堪遮住这一处地方。

司机掌了伞送夏绘溪走过来,她道了谢,又坐下来,眸子黑白分明,微笑:“裴先生真是好兴致。”

他缓缓理了理袖口,态度温和:“还是要谢谢你抽出时间来。”

菜一道道的上来,可是两人似乎都没什么胃口。

“上次的事,夏小姐考虑的怎么样了?”

夏绘溪放下手里的青瓷茶盅,轻轻笑了一声:“我以为裴先生是找我来谈慈善的事。”

他狭长漂亮的眼睛微微闪烁着光泽,似乎有些期待,又有几分从容,不动声色的强调:“是同一件事。”

夏绘溪微微歪了头,似乎有些费解:“同一件事?我并不这么觉得呢……如果上次我的表述还不够清晰,那么我再说一遍,对不起,我并不愿意。”

他饶有兴趣的往椅子上一靠,语气懒散:“是么?那么,接下去的事,我们也不用谈了。”

夏绘溪伸手抚了抚发箍,指尖又触到了柔软的额发,她的心里莫名的安定下来:“贵集团的李先生在和我联系的时候表现出了非常大的兴趣。并且这个项目如果开展起来,对CRIX在社会上的影响也不无好处……”

“好听的名声之类的东西,对于CRIX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相反,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心里咨询医师,对我来说,那是雪中送炭的事。我一向以为,这个要求并没有不通情理之处。”他打断她,语气娓娓道来,“夏小姐,这是双赢。”

“另外,我想提醒你,这个世界上,让一个项目流产的方法有很多,你尽可以都试试。”

威胁听起来云淡风轻,可是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

夏绘溪觉得身体有微微的绷紧,脚尖顶在柔软的黑色小羊皮单鞋上,有些沉不住气了:“我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非要我答应这个条件?我并不是最好的心理咨询师,经验也不丰富。如果是因为看了电视,那么我告诉你……”

裴越泽微微摆了摆手,目光有一种奇妙的洞悉感,落在她的脸上数秒,最后说:“没有为什么。就是非你不可。”

夏绘溪有口难言,神情复杂的看着那副俊美无俦的皮相,最后僵直的摇了摇头:“对不起。”

起身要走的时候,身后裴越泽的声音慢慢的随风追来:“我不会介意你后悔。随时都可以再来找我。”

为什么死咬着牙关不答应呢?

夏绘溪冷静的坐在车里给自己分析。

其实在心理学上,咨询者和被咨询者的关系相当的微妙。大抵来说,一旦做了某位咨询者的心理顾问,实际上两者之间便建立一段牢不可破的联系。

若是医生本身对咨询者的经历产生了共鸣,互相分享,那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就是所谓的“交感”。因为交感而导致病患关系陷入极为可怕境地的,在经典案例中举不胜举。

有的医生不愿意放走病人,有的病人从此上瘾一般依赖医生,有的是双方一起癫狂……

那个诡异的梦一直在提醒夏绘溪。她也谨慎的察觉出了萦绕不散的那种紧张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比任何人都相信直觉。

而直觉告诉她,裴越泽这个人,于她而言,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的气质。

司机将她送到了南大的正门口。夏绘溪下车的时候,忽然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辆车摁了摁喇叭。声音有些刺耳,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是苏如昊。车窗半开着,缓缓的驶到了她身边的时候,他的声音平静:“上车。”

她这才想起来,已经说好了,下午他们打算实地去翠湘看看。

这才知道有个战友的好处。苏如昊比自己细心,处事又妥帖,从联系那边政府和医院,再到这里组织志愿者的过程,无不打点的利落周全。有时候夏绘溪听到他在办公室有条不紊的打电话,暗暗的下定决心,即便找不到资助,那么就一次次的坚持下去,也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夏绘溪回了趟宿舍,因为是短途,基本没什么行李,匆匆的提了一个小包就下来了,又坐进车:“走吧。”

一分秋雨一分凉,苏如昊抬手开了空调,语气间似乎有些不经意:“我看你好几次坐那辆车了。”

夏绘溪心里数了数,无辜的叹口气:“哪有好几次?每次CRIX那边有事,才能坐坐名车。”立刻又觉得不妥:“也不全是。比如最近认识了你,也能常常坐名车了。”

他微见紧张的神情终于略略放松,微笑说:“谈得怎么样?”

夏绘溪略去了那个让自己无限烦闷的经过,只说了一句:“不行。”

听出了她口吻里浓浓的失望和寞落,苏如昊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夏绘溪正把头靠在车门上,阖着眼,睫毛微卷,正在轻轻的颤动。那一刻,车厢里的空气仿佛是蘸了某种柔化剂,轻轻的触到了他的心底,几乎叫他脱口而出一句话。

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雨水落在了玻璃上,密密的点点滴滴,仿佛是有人素手拿了透明的颜料作画。涂了抹去,又再涂上,绝不重样的晕染勾勒出别致的花纹。

车子一路开去。苏如昊不时分神的看看夏绘溪熟睡的模样,心中安宁的不可思议。她的呼吸声很柔缓,宛如某种动听的音乐,一点点的清洗自己的回忆。有片刻的时间,真是有冲动就这么去抚上她的脸颊,什么都不想了,就这么一直下去,驶向未知的将来。

车程大约有三个小时。夏绘溪醒来,片刻后已经精神奕奕了。

他们先找到了县委里相关的负责人,因为之前已经联系过,对方也算热情,先安排他们住进了招待所,明天再去医院和翠湘实地看看。

招待所很简陋,连空调都没装,偏偏这一晚,凄风冷雨,浇得温度直往下窜。

夏绘溪拿两层薄被、一条毛毯压在身上,还是冷得不行。最后扛不住了,踮着脚尖出门叫服务员拿被子。

或许是动静大了些,服务员一脸抱歉的跑来说没有的时候,隔壁的苏如昊也开门出来了。他只穿着一件单衣,皱眉看了一眼夏绘溪,温声说:“你很冷么?”

他从未见她这个样子,头发凌乱的落在肩上,显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赤脚踩了招待所的纸拖鞋,脚背的肌肤看上去白皙滑嫩如绸缎;那件衣服的领口还有些歪,隐约看得见一侧的锁骨,整个人都显得单薄。

于是二话不说的从自己房间拿了一条被子一条毯子给她。

夏绘溪一急,就拉住了他的手:“哎,那你怎么办?”

苏如昊微怔,觉得握着自己的手柔软中带了沁凉。他索性朗朗一笑,大方的反握住她的手,又捏了一捏:“冻得这么凉了,快去睡吧,我不冷。”

夏绘溪关了门,刚才脸色还泛着青色的苍白,一下子却如火般烧了起来。据说人的感觉不过能保持很短的时间,可是为什么躺下了这么久,他那一握手的触感,却栩栩如生的保留到了现在?

被子的厚度足够了,也逐渐的暖和起来,夏绘溪翻了个身,终于蓄起了些许的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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