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始,夏绘溪颇有些意外的接到了一个工作邀请。是一个电视台的编导邀请她去一个访谈节目做特邀嘉宾。至于编导为什么找到她,说起来也颇有一些巧合。总之是在一次校园活动里遇见了,恰好对方觉得她的形象谈吐颇适合出境,于是便留上了心。
她大脑里的头一反应是拒绝,最后话到嘴边,还是说“让我考虑一下”。
这种节目在这些年一下子风行起来了。先播出一段生活里的故事。内容也不外乎婆媳矛盾、新婚夫妇吵架或者财产分割之类常见的家庭纠纷。然后邀请心理医生替当事人分析,最后矛盾解决,皆大欢喜。
其实这是个很好的工作,因为节目固定,一周一期。当事人的题材需要去找,特邀嘉宾却永远只有一个。用旁人的话来说,简直是名利双收。
夏绘溪承认,最后吸引自己的还是酬劳,于是在征求了导师的意见后还是答应了。
录的节目鲜有真人真事,很多都是找了演员找了“剧本”,然后一本正经的演出来的。她坐在一边看得有趣,那些眼泪,那些争执,也难为没有经过培训的大叔大妈们可以演出来。节目最后,照着早就传给她的稿子,她以专业人士的眼光点评几句,大功告成。
也因为这个节目,夏绘溪不大不小的过了一把名人瘾。原本那门课忽然多了很多旁听的学生,也有人发来长长的Email倾述心事。就连很多同事同学见了面都会叫她一声“夏博士”。那是她在节目里的称谓,夏绘溪自己觉得很别扭,总觉得是把一个特定的身份强加给了自己。可有时候又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这个身份可以区别开现实和荧幕。就像她挺喜欢每次化妆师画的浓妆,自己躲在后面,有种安心的感觉。
学校的生活也照常。国庆的长假刚过,夏绘溪手上有一个需要统计临床症状的课题。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耐心的一个个输入比较,连有人敲门都没有发觉。
回头才吓了一跳,苏如昊站在自己身后,微微俯下身,在看她统计的数据。
他穿了一件看起来质地不错的白衬衣,因为和自己靠得近,那种清爽的气息就像是青柠,轻轻的随着嗅觉一起钻进了身体。
他皱眉:“你一个个的输入比较?需要多久?”
夏绘溪也叹了口气:“两天了。才输入了一半不到。”她有些头疼的压了压自己的太阳穴,“有事么?”
苏如昊却答非所问,笑眯眯的看她一眼,然后说:“昨天那一期节目结果是什么?”
他们的节目最近改版,并不直接告诉观众事情解决与否,每次都会留个尾巴到下一期。她一下子想不起来了。节目都是早就录制好的,她又对播放时间不感冒,连他在说哪一期都不清楚,隔了一会,才淡淡的说:“没劝和,离婚了。小孩归父亲。”
他“哦”了一声,看见她纤细苍白的手指灵巧的在键盘上跳动,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又忍不住想起她电视里的模样,半张脸都藏在黑框眼镜后面,发髻滑顺的盘起,比平时要老成上四五岁。点评的时候语气平淡而镇定,有一种叫人心服的权威感。
办公室里只有噼噼啪啪的打字声,苏如昊似乎看出她说话的兴致不大,伸手扶了她皮质转椅的椅背,轻轻的一推,将她连人带椅送出了可以够到键盘的范围。
然后他替她关了窗口:“走吧,吃饭去。”
夏绘溪半晌没说话,再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几乎要杀人:“你疯了吧!我没保存!”
他并不紧张,又好整以暇的替她关了显示器:“下午我帮你,三个小时绝对搞定。”又笑,“真的。我以前在国外的时候有一套专用的计算频率的软件,吃完饭我拷给你。算上我回家去拷软件的时间,三个小时。”
她还是半信半疑,留恋不舍的看了一眼电脑,语气还有些不确定:“你没骗我吧?”
他替她开门,似笑非笑:“你不相信我?”
这倒不是。夏绘溪想起之前自己需要几本专业的英文原著,遍寻不到,后来知道在他国外就读的那个大学里有着几份孤本,也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问了问他。
第二天,他就给她资料,扫描清晰的原著,规整的中文译文,翔实得不可思议。
真是神通广大。
当时自己还问他:“还有中文译本?”
结果他轻描淡写的就说:“我翻译的,你将就着看看。”
简直是细致到了极点。她一再道谢,又请他吃饭。苏如昊并不拒绝,只是半开玩笑:“师姐的吩咐,我不敢不好好完成。”
存心笑话她的吧?夏绘溪已经知道了他的年纪比自己大,阅历也丰富得多,如果可以,她还是收回那天让他喊自己“师姐”这句话好了。
他们就在食堂二楼的餐厅吃饭。随便点了几个菜,苏如昊问她:“那份邮件你收到了么?”
是一个精神分析学的国际研讨会,十一月在圣彼得堡举行。主办者发来了邀请函给彭泽教授,于是教授又分别转发给他们了。
“彭教授会去。你呢?”
夏绘溪捧着那杯温水,慢慢的喝了一口,最后说:“吃住自理啊。好贵。”
这个句话十分叫人意外。苏如昊靠回了椅背,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说:“你的收入不算少吧?”
她似乎有片刻的怔忡,随即微笑:“机会是难得,Zac教授都去,我会考虑下的。”
因为下午要去电视台录节目,夏绘溪就先去他家拷软件。之前她并不知道苏如昊住这么高档的公寓,车子停在了楼下,她随口问了一句:“你不停车库里?”
他走在她身边:“一会还要送你,停这方便。”
她光顾的打量这么优美的环境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不用不用,一会儿我自己去就行。”
苏如昊浅浅一笑,并不和她争辩。进了电梯,门渐渐的掩上了,他过了一会儿才摁了七楼。
虽然是大白天,可是去年轻男人的公寓还是有些尴尬,于是她扯了个话题:“该不会是连自己住几层都忘了吧?”
想不到他沉静的点头:“是。才搬进来没几天,还有些陌生。”
他去书房拷软件,她就在沙发上坐着,微带了好奇的看了看屋子。
真是一个崭新的家。
装修得低调流畅,也适合一个单身男人,可是夏绘溪怀疑,他根本就不在意这里是什么样子。简洁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如果说是样板房,估计别人也不会信。因为样板房里好歹为了贴近生活,工作人员会装模作样的会放些水果或者鲜花。
可这里连一丝生活气息都没有,就像那面墙,没有装饰画,或是相框,什么都没有,素净得就是一副白纸。
苏如昊很快的走出来,递给她一个U盘,又抱歉的笑了笑:“就不请你喝茶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样一幅新时代“家徒四壁”的景象,夏绘溪有些不能理解的笑笑:“没关系。”
他到底还是坚持送她去录节目。快到电视台的时候,他开玩笑:“下次带我进去见识一下,看看现场。”
“你想看?随时都可以。可是很没意思,大家一起套词,都是假的。”夏绘溪右手轻轻扶在额角,似乎有些不胜疲倦,“这样的节目,你真的有在看?”
苏如昊还来不及回答,她的手机响了。
是一串十分陌生的号码。夏绘溪接起来的时候照例回应得相当礼貌:“喂,你好。”
那边的声音有些清冷和矜贵,等了等,才说:“是夏绘溪夏小姐?”
她不记得这个声音:“请问你是?”
“裴越泽。”
她一下子有些发懵,又有些不知所措的困惑,只能回了一句:“裴先生,你好。”
“我看了你的节目,觉得很不错。关于心理咨询,有一些私人的事想请教,能赏脸一起晚餐么?”
其实他的语气相当的有礼貌。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甚至在大脑作出决定之前,夏绘溪已经飞快的吐出了一句:“真对不起,我这几天很忙,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挂了电话,才觉得心跳如擂鼓,咚咚咚的在响。不自知的,又深呼吸一口,才算勉强定神。车子的空间一下子觉得有些小,夏绘溪知道自己的手机声音向来是有些大的,于是不能确定这则简短的对话有没有被苏如昊听到。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随即又安慰自己,很正常的对话,即便被听到也没什么。
苏如昊在开车,看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自然也没什么反应。一拐弯已经看见了电视台的大厦了,夏绘溪开始解安全带,可他却突如其然的踩了刹车,向她靠过来:“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看那个节目?”
她因为有些惊讶,挑了挑纤细如柳叶的眉。
“节目确实挺没意思的。”他还是一样清爽俊朗的眉宇,目光沉沉的仿佛是黑洞,将她最细微的一丝表情都吸纳在了其中。
最后,他眼角带了笑意,语带调侃,半真半假,“可是,我是为了看你啊!”
几乎没留时间给自己分辨他这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夏绘溪落荒而逃。一口气跑到了转弯角落,才记得停下来喘口气。坐电梯的时候,手机还滴答一声,收到短信一条:你的表情真可爱。
还是半玩笑半认真的口吻,叫人摸不清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想法。夏绘溪莫名的有些气恼,已经是熟女的年龄了,遇到了这种事,还是心乱如麻。脸也不争气,唰的红起来,映在不怎么清晰的电梯墙壁上,模糊看见晕红如云霞。
其实在之前,她没往这方面想,很是坦荡。有一次看见校论坛上有学生帮老师的配对贴,看见自己的和苏如昊的大名光荣的挂在上边,哈哈大笑,差点没把地址给他发过去。现在想想,倒是幸好没发,不然成了存心挑逗了,有理也说不清。
她走进惯常的化妆间开始化妆,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递给她一张光盘:“夏小姐,这是你要的节目录影。”
她接过来放在包里,微笑着道谢。薄薄的一片,于她却别有一份重量。
化妆师边给她打腮红,边笑:“夏小姐,这个节目我爸爸妈妈很爱看呢!”
她从镜子里回望小姑娘:“谢谢。”
“真的很好看啊。你说的那些话,也都很有道理。”化妆师手上的动作的停了停,“你家里人肯定也守着电视等你出来吧?”
夏绘溪一怔之后,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他们不住这里。我会带光盘回去给他们看的。”
这几期的主题愈发的有趣了。也难为工作人员是怎样想出来的。
今天现场来了一位洋媳妇和中国婆婆,两种语言,唧唧呱呱的对峙。留洋而归的儿子则是一副精英的样子,头痛的坐在中间,一句话也插不上。台下的观众配合的做出各种表情,为这样的剧情揪心不已。
夏绘溪在旁边看着,忽然想起了之前有个杂志给自己约稿,要开个专栏。她偷懒,就的把自己一篇还没发表的、关于中西意识对比的小文发过去了。编辑差点没倒地,电话打来:“我们是休闲专栏。需要类似心灵鸡汤那种。这篇……也太深奥了。”
自己则咬着笔头想了半天,最后酸酸扭扭的扯了一篇发过去,期间数次提到了婚外恋和物质欲望。编辑大喜过望,当即说:“我们以后要的都是这样的风格。”
这就是这个时代。
因为没有人可以再沉静下来思考。所以宁愿要一瞬间的抓人眼球。
最后的点评时间,夏绘溪扶了扶黑框眼镜,从容不迫的开始讲述。字字珠玑,数次镜头扫到了台下的观众,人人都在点头称道。
典型的速溶咖啡的味道。柔和的滑到最后,泛起叫人腻味的后感。
幸好很快的结束了。台里已经在发盒饭了,夏绘溪吃过几次,米饭太硬,一粒粒的像是锅巴,她吃不惯,又想念食堂里稀薄却便宜的银耳粥,于是老老实实的忍着一室红烧大排的香味在那里卸妆。最后摸了摸干干净净的脸,又梳理了一遍头发,坐电梯下楼。
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暗下来。落日的余晖笼罩着这个城市,带了些许温热的炙烤。一树的梧桐缀着金黄和青绿相混杂、仿佛大人手掌的叶子,摩挲着夕阳,影斑将平滑的大路割裂如残缺的弹坑。
夏绘溪低了头翻寻着交通卡,忽然一个年轻人拦住了她:“夏小姐?”
她愕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库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年轻人微一躬身:“请上车。”他指了指不远处那辆车子,殷勤而礼貌。
夏绘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那辆车子后座的窗半开着,她看见裴越泽的侧脸,似乎是有人将这个城市仅剩下的、所有的璀璨光芒打在了他的身侧,一种难以言说的俊美。他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微微侧过头,不为人察觉的轻轻点头,似是在向她致意。
她最后还是上了车。
拉开门的时候,竟然觉得森冷,仿佛是有一层蛛网密密麻麻的笼罩起了这个空间,里边枝藤蔓延,叫人看不清脚下的路,微凉的暗意。
夏绘溪勉强克制住自己心里的战栗感,坐了进去。
“夏小姐下班了么?吃过饭没有?”他的薄唇轻轻的动了动,吐出了几个字,谦和冷静,仿佛之前没有打过电话给她,而这是他第一次出口询问她。
夏绘溪点点头:“在台里吃过饭了。”她有点拿不准这样的谈话技巧,但是还是忍住没有问对方什么事。她在心底思量着,或许这样自己可以多一些主动权。
裴越泽并没有吩咐司机开车,隔了一会儿,转头不经意的扫过她的脸,淡淡的开口:“那么,晚上有空么?”
她说得干净利落:“不好意思,晚上还有课。”
发箍并没有将她所有的头发固定住,有些细小柔软的额发还在发际线上,绒绒得就像蒲公英的穗。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最后开口的时候语调含了笑意,似有无限的柔和:“没关系,那么就下次吧。”
捕捉到这个笑的时候,仿佛瞬间都被浸润在了碧蓝冰冷的海水里了,连呼吸之间都有着寒意。莫名的恐惧。关于这个男人,其实她一直抓不准自己心底在想些什么。似乎从那个梦开始,她就对他有莫名的抗拒。可她甚至不知道那些潜意识里的抗拒来自哪里。
或许只是直觉。
直觉作为意识的四大功能之一,是一种最难解释的功用。夏绘溪心底不自觉的滑过那些专业的名词,听到裴越泽吩咐司机:“去南大。”
“夏小姐这么忙,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其实这次来找你,是想请你做我的心理咨询顾问。不知道你能否抽出时间来。”他简单的说,双手在膝上交叠,目光在一闪而逝的街景上游移而过,“咨询的次数不会太频繁,时间也不用太长。酬劳的话,我并不知道行情,你可以和我的助手说。”
夏绘溪认真的听完,却不答话,低了头在包里找什么东西。
司机体贴的把灯开了。淡黄色的灯光落下来,宛如给她颈上白皙的肌肤倾了一泉活水,有一种如清莲般的水汽在温润的流转。
裴越泽凝神看她的动作,直到她把一张名片递给自己。
“这是我一个师姐的名片,她现在是很有名的心理咨询师……”
最后这句话尴尬的停在中央,没有说完。
因为裴越泽连伸手去接名片的兴趣的没有,淡淡的说:“我并不是来让你给我居中介绍的。”
“是这样,裴先生。我现在比较忙。你看到了,才录完节目回来,还要去……”
“嗯,是这样啊。”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这并不是一个问题,“那么,如果节目停了呢?你还能不能抽出时间?”
他的身子微微往前倾着,认真的观察她的反应,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
夏绘溪失语了片刻,把名片收了回去。脑海里倏然有了些情绪,她不怒反笑:“裴先生,节目停还是播我做不了主,说实话,我也不在乎。可是我自己的时间表,没有人可以替我做主。”
她毫不畏惧的和裴越泽对视:“心理咨询是双向的。没有谁可以强迫谁。我只是劝您,如果是这样的态度,就算找了弗洛伊德来,恐怕效果还不如不咨询。”
裴越泽并不生气,他缓缓的收回目光。那种注视宛如一张极大的渔网,将她拢得无处可逃。他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粉的双颊,清清浅浅的说:“我并不需要别人。”
——潜台词是:只要她?
空气如同沾了水的絮,陡然的一重,狠狠的压了下来。
一句“神经病”已经含在了舌尖上,夏绘溪正要冲口而出,对方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恰到好处的拦住了她:“不要误会,我指的是心理咨询。”
这样举重若轻的又把她的退路给堵了,夏绘溪只觉得憋屈,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全忘了,仿佛是被打乱了阵脚的将军,茫然的望着即将崩溃的战场,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对方的进攻。
不过事到如今,夏绘溪也没什么阵法可言了,于是学了他的说辞和姿态,微微咬着舌尖,带了坚持:“抱歉。”
他似乎有些伤脑筋,揉了揉眉心:“我能请问一句么?是什么让你一再拒绝一个需要咨询的客户?”
她反唇相讥:“我看不出您有需要咨询的必要。”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这是下班的时候,竟然出人意料的没有遇上任何的红灯和阻碍,顺畅至极,已经看得到前边南大百年的老校区绿茵葱葱。
裴越泽微微放松了口气:“你还可以再考虑几天。”
夏绘溪轻轻哼了一声,忽然听到手机响了起来。
“录完影了?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苏如昊的声音仿佛是被春日的阳光烘晒过一样,透着融融的暖意,暂时的驱开了夏绘溪心里压着的沉沉阴霾和愤怒,“你在哪里?”
她勉强笑了笑:“我在回学校的路上。今晚还有工作。”
他轻松自如的说:“那算了。”
就在这条去南大的路上,苏如昊的车被一个红灯截住,眼睁睁的看着前边那辆车慢慢的开走,仿佛一滴水,汇入了车流,很快就寻不见了。其实最开始,也不过是差了半步,就看见她上了那辆车。
他一手扶着方向盘,又瞥了一眼手机。其实连滑盖都没合上,数字仿佛莹莹的小星在跳动:通话时间20秒。他的唇角一点点的勾起,仿佛细细的线——在不绷紧的时候柔软宛如少女的发丝。可是一旦拉紧,它铮铮如刀,可以轻易的切割开人的血肉——如同此刻他淬满了锋锐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