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徐徐,如最风流的指,轻柔拨弄东方天际不肯逝去的一丝倔强夜色,带着几分温婉和轻佻。
举着银白酒袋饮了一日夜的冰辰,沐着如是清风,胸口多少会有几分沉闷。那个漠然男子缓缓闭目,静静感受着尘世冰凉指尖抚过面颊发鬓,无情唤醒那颗兀自沉浸在颓然夜色之中带着几分迷醉的心。
“醉时晨烟凭玉户,半盏离愁,半盏轻飞雾。昨夜弄箫竹共舞,相携尽饮蟾宫露。
遥见佳人低笑处,烟敛云收,梦伴群芳入。更愿轮回因此伫,天涯欲断重山覆。”
他的歌声并不十分动听,却于低沉顿挫之中透出不尽沧桑苦楚,让人闻之心生悲戚,惆怅难已。这歌声随着晨风飞雪幽幽荡漾,给本就如此苍白的雪域之晨又平添几分凄冷和落寞。
飘雪悠悠落在前方恬静白影之上,那默然前行的女子竟颇为意外地没有说话,甚至螓首也不曾转动一下,只是脚下足迹无端深了许多。
“她酿的酒竟是由旁人来请我喝,世间总有许多这般荒诞可笑之事。”冰辰语气平静,但微白面上依旧带着淡淡忧伤,当下摇头叹息一声,将狼皮酒袋丢给犀玉炎冰。
“我看不懂你,一如你看不懂红尘,世间便是因为有这许多迷离纷扰,才会让人如此执着痴迷,流连不已吧。”那个漠然白影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语气沧桑之极,本该圆润曼妙的嗓音竟比冰辰还要嘶哑许多。
一语尽时,更似带着莫名悲戚情绪,玉手举起酒袋仰首便喝,衣衫秀发随着温柔晨风婀娜轻动,于忧伤落寞之中透出超尘绝世的不尽风姿。
冰辰望着前方忘情饮酒的白衣女子,单薄身躯忽然震了一下,面上神色似忧似怜,一时竟有些古怪,微微张口,似欲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轻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我终究不是她,是么?”犀玉炎冰优然收起酒袋,幽幽白影于无尽飞雪之中怅然伫立,恍若已同苍白天地融为一体。
“不,我在想一个无力自已之人,又凭什么去安慰旁人?”悠悠飞雪于裘衣之上倏然化成点滴清露,一如天际孤独摇曳的星,又如腮边清冷晶莹的泪,于如斯昏暗的黎明中带着丝丝凄婉,不尽灵动。
苍穹冷漠,飞雪无言,犀玉炎冰轻叹一声,于无垠白雪之上幽幽转过身来,如水目光洒在神情颇为沉痛的冰辰身上,微红双眸之中泛着不尽幽怨。
那个落寞男子明显怔了一下,随即回复漠然,深沉叹息一声,目光由前方倩影之上慢慢收回,冷冷注视着从口中喷薄而出的悠长白气。
“自入银城以后,我便时常梦到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
颤抖话音未尽,紧握右手已然挥起,掌间金芒涌处,对着自己便是一记耳光。
“啪!”响声之大,仿佛悠悠飞雪也为之战栗一下。犀玉炎冰明眸微滞,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竟似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如雪身影还是迅速掠到冰辰身边,堪堪扶住那个几乎跌入积雪的男子。
“姐姐,对不起……”冰辰也不理会扶住自己的一双微颤玉手,竟有些痴狂般对着苍穹飞雪,这般不住呢喃着。
“‘梦断千秋花似雪,柔情散尽是痴缠’,也许真如恩师所言,痴情之人终是逃不出一生苦恸纠缠吧……”犀玉炎冰话语幽幽,也不知是对着冰辰,还是对着自己深心,便这般哀怨地说着,玉指扬处,如斯温柔地替那哭泣男子拭去嘴角残血。
她的泪始终这般冰冷,蕴满无垠冰原之上最高贵圣洁的气质。
她的泪始终这般剔透,映着东天之上第一道烂漫娇羞的霞光。
“滴答!”
幽幽心事挟着绵绵情愫,凝结成黎明时分最晶莹的花,在略显沧桑的面颊之上倏然绽放。
那个如孩童般痴狂的男子身躯猛然一震,然后缓缓闭目,面上悲痛追悔之色渐逝,再睁眼时已然回复一脸漠然模样。
“梦幻飘渺,心境无常,本就是最难掌控之事,你又何必……”
“这一世只为姐姐而生,心中若有半分旁骛,宁愿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噫!”哀婉叹息随着晨风白雪婀娜荡漾,犀玉炎冰哀婉双眸注视着面前迎风伫立的男子,玉一般的倩影竟带着几分不住颤抖。
他身影单薄落寞,恍若无垠积雪之上孑然独立的枯枝,一世芳华早已被沧桑岁月洗尽,只余残躯枯骨在冰冷晨风之中孤独摇曳。
她神情幽怨惆怅,恍若悠悠天地之间袅娜娉婷的飞雪,这般灵秀动人却从不为人青睐,只能追着清风背影归于永恒落寞和岑寂。
红日初生,天光渐起,蓬勃朝阳于东天之上恣意炫耀着自己的光辉和荣耀,沐在瑰丽霞光之中的二人,却似并未感到多少温暖,一如这片亘古惨白如斯的雪域。
“恩师常说世间执念便如这漫天白雪,它们这般飘了千年万年,脚下积雪却不曾长起半分,因为它们的心始终漂泊不定,从来不曾有过归宿……”
“……”
“冰辰,那三生悦可曾对你说……”
“我们御风赶路吧,数千里路这般走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到达。”那男子竟似完全没有听到犀玉炎冰忧伤话语,忽然转过身来淡淡说了一句,周身金芒涌处,便欲腾空而起。
“且慢——”
“怎么?”
“我们已经进入圣雪域内,不必再赶路了。”犀玉炎冰神情慢慢回复平静,对着神情微显惊讶的冰辰,这般静静说道。
“银城距圣雪域三千里有余,我们不过徒步行了三日,怎么可能到达?”
“通往圣雪域的路不是寻常道路,而是‘心路’。”那娴静白影神情之中竟带着明显虔诚,螓首微微扬起,仿佛对那悠远苍穹带着不尽依恋和崇敬,“圣雪域乃是祖师王巫以大能力创造,有缘之人不论御风乘奔或是徒步而行,行过三日心路必然到达,无缘之人便是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够进入。”
“心路?”
“三千里路是三千里,却也非三千里,我的三千里,未必便是你的三千里,情源心起,路用心量,幽幽雪语,万象随心。”
“呵呵,好一个‘幽幽雪语,万象随心’,冰儿,看来你此番历练收获不小!”一个中年女子温婉话语凭空响起,冰辰和犀玉炎冰的身子都是一震,不同的是那冰辰眉头微皱,面上神色颇为凝重,而犀玉炎冰明眸之中却带着明显欣喜神色。
“铮——”委婉弦音悠扬响起,清风飞雪俱都和着旋律曼妙舞动,一时间苍穹深湛幽怨,流云颓然凝滞,便是那个衣袂飘飘的幽幽白影,也轻合妙目虔诚聆听,只有双眉紧皱的冰辰沧桑面上带着明显不可置信神色,双拳也因太过紧握而微微颤抖。
“镇魔琴,这是她的镇魔琴!”那个男子紧咬牙关“咔咔”作响,战栗双足更深深陷入积雪之中,周身金芒剧烈涌动,欲腾起时却顿觉四周压力如山,无论如何也无法挪动半分。
“啊——”撕心裂肺般的嘶吼之声与曼妙音律极不相称,但早已沉浸其中的犀玉炎冰竟似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个男子歇斯底里般的吼声,依旧随着流云飞雪,碧落红尘一起,虔诚聆听着如斯醉人的乐曲。
飞雪默然,苍穹无语,那一刻,仿佛天地万众尽数舍他而去,竞相投入那个于不知名处缓缓张开的温柔怀抱,只余他一人在馨风仙乐之中无助战栗,愤怒嘶嚎。
他孤独,他落寞,他哭泣,他彷徨!
他是狂风怒浪中最渺小的芥子,历尽磨难却无人理睬;他是腥云血雨中最无助的孩童,饱受压迫却无人怜爱。
他便这般看着身畔世界缓缓逝去,不带丝毫同情;他便这般看着往昔岁月渐渐暗淡,不带任何留恋。
他愤懑,他不甘,他呼喊,他御剑,不论如何,他都决然不愿,便这般割舍一世痴缠,满心执念。
周身光焰豁然涨起,恍若滔天业火熊熊翻腾,便要将悠悠碧落,滚滚红尘,连同叛他而去的世间万众,一并燃成灰烬。
单薄身躯渐欲剔透,若不是右臂之上仍有金芒熠熠闪耀,那个狂怒不已的男子几已归于虚无。
“拳拳兮衷肠,恢恢兮琼光,伊人兮弄乐,顾天韵兮流香。
心路兮苍茫,雪舞兮纷扬,惺惺兮佳客,盼情义兮绵长。
月出兮东方,月落兮琴凉,觥筹兮交错,望碧落兮彷徨。
游历兮八荒,心谙兮故乡,旦旦兮思慕,瞰红尘兮幽殇。”
便在一个狰狞可怖的双头凶兽几乎于熊熊光焰之中汇聚成形之时,哀婉嗓音悠然响起,这歌声算不上绝世,却于温存悠扬之中蕴满悲天悯人的不尽情愫,恍若涓涓清泉泻入心间,给躁动不已的心灵送去最温柔的慰藉和滋润。
那凶兽奋翼昂首,张开血盆巨口对着宁静天空咆哮不已,却终究十分无奈般没入恢恢光焰,再也不见踪影。
笼在光焰之中的男子衣袍尽数碎裂,须发散乱不堪,但周身剔透趋势渐弱,庄严金芒之下,渐渐可以看到紧皱眉心随着韵律颇有节奏地跳动。
不知何时回过神来的犀玉炎冰双眸脉脉,静静仰望着半空之上周身浴血的狰狞身影,秀拳不禁握紧几分,便是喘息也明显沉重许多。
“噫!”最后一丝光焰随着悠长结句缓缓消散,幽幽白影微动,上前扶住此刻看去颇为狼狈但已回复神志的冰辰。
“你没事吧……”
“没事……”
犀玉炎冰秀眉轻蹙,看着那个男子倔强离开扶持,兀自沉重喘息,也不阻止,竟颇为古怪地对着前方空旷雪域深施一礼:“冰儿拜见恩师!”
话音落处,身畔一片轻薄如斯的白雪竟如暮春蓓蕾般砰然绽放,巨大银花带着春的雍容,雪的圣洁,沐着晨曦熠熠闪烁,惹得未及反应的冰辰心头猛然一动。
不及惊诧,第二片银花已然绽开,然后是第三片,第四片……恍若南国之春豁然降临,漫天飞雪竟如群芳争艳般竞相怒放,银花如雨,顷刻遮蔽天地晨曦,目之所及,尽是一片圣洁雪白。
仙乐幽幽,短促轻盈,温柔唤醒痴醉在如斯空灵无暇世界中的男女,一抹灵动天蓝于无尽远方优柔泛起,恍若最悠闲的云,这般从容优雅地,一丝一丝地飘掠而来。
犀玉炎冰明眸如水,虽仍旧保持着半跪施礼的动作未曾起身,神色之中却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孩童般的天真和欣喜。
冰辰眉心渐欲舒展,面上漠然神色渐逝,竟颇为专注的凝视着前方那一抹愈发明丽的天蓝。
令他颇感意外的是,这位雪域巫师的至高领袖眉心之处并无任何饰物,也未戴面纱雪帘,除了面容颇为姣好之外,几与寻常女子无异,倒是一身天蓝绣裙看去有些不凡,一时却又难以说出独特之处。
与印象中雪域巫师清冷高贵气质不同,这圣女面容端庄娴静,温婉大方,眉目间更似天生带着悲天悯人的慈悲情愫,即便素未谋面,一眼看去竟也有几分亲切之感,
但见她足蹑飞雪,莲步蹁跹,恍若九霄神女翩然而至,所过之处玉屑婀娜,蓝影婆娑,似最灵动的画笔,在原本浓郁无暇的银白世界中勾勒出碧空流云,山川花鸟,亭台楼榭。
“拜见圣女!”
排山倒海般的朝拜声响起,冰辰缓缓从眼前水晶雕铸般的灵动世界收回目光,微微扫视四周。
晨曦和煦,碎雪悠悠,此刻他同那圣女正置身于巨大平台之上,身后是恍若冰山的巍峨宫殿,平台连同那宫殿俱是剔透如冰,不仅飞雪经过之时能如无物般径直越过,整座宫殿更是没有任何支撑,便这般孤悬于百丈高空之中,壮观之极。
下方十丈处,一众圣卫巫师,祭司平民望着面前蓝袍女子凭空而跪,虔诚叩拜三次之后依旧恭谨伏身,那人数之多,于四面环绕着头顶宫殿,一眼望去竟然不见尽头。
圣女修眉轻轻蹙了一下,微微转身对身后神情之中惊异之色未退的冰辰和气点头,然后轻挥袖袍,示意众人免礼。
便在那天蓝袖袍挥出的瞬间,冰辰面上神色明显僵了一下,双眸之中似有精光一闪而逝,迟疑片刻之后还是对着面前女子微微欠身:“晚辈冰辰,拜见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