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青石床铺,一张桃木茶案,一口清漆矮柜,四个粗布蒲团,三丈房舍之内除此以外再无任何陈设,门窗样式古朴无华,皂色轻纱更因年岁太过久远而泛出些许微黄,若不是亲眼所见,也许谁都不会相信如此简朴到有些落魄的房舍,竟是堂堂天姥宗掌门敬晔真人的卧房。
此刻室内并未掌灯,清幽月色透过古旧窗棂悠悠泻入,与那闭目静坐的老者周身泛起的微光交相掩映,将本就十分静谧的房舍衬得更加幽深凄婉。
似忽然想起什么心事,那慈祥老者饱经风霜的面庞上眉头明显一皱,然后缓缓张开双目,对着窗纱之上摇曳树影,幽幽叹息一声。
“是敬瑔、敬世吗?”敬晔真人语气平淡,声音却十分浑厚深沉,于沉静夜色中缓缓传荡开去。
“禀师兄,正是我二人!”
“二位师弟进来讲话吧。”
“是!”
话音落处,房门自行敞开,走入两个皂衣披发,中年摸样的男子。
“拜见掌门师兄!”二人神色肃穆,对着面前老者郑重施礼。
“你我兄弟间何必这般多礼,二位师弟快坐吧。”
“谢师兄!”
敬晔真人神情肃然,这般和气地看着二人缓缓入座。
“二位师弟深夜来见愚兄,莫非是有什么要事么?”
“这个……”二人对视一眼,身材略微高瘦一些的敬瑔欠身道,“师兄,自你被那逆徒墨雷暗算,至今已有月余,虽然我等深知师兄修为深厚,必无大碍,心中仍旧挂念不已,因此特来探望……”
“有劳二位贤弟挂怀,愚兄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且有本门秘传之法祛毒,如今已无大碍了……”
“如此当真是可喜可贺,我等悬了一个月的心也算是放下了!”敬世轻捋须髯,与那敬瑔相视一笑,“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请师兄定夺。”
“师弟请讲。”
“我二人每日率领门中弟子搜索那叛徒尸身,一月之内翻遍天姥山不说,便是山下方圆百里内也尽皆仔细搜过了,却连那厮影子也不曾看到,我等无能,请师兄降罪!”
“二位师弟哪里话,一月之内愚兄全力运功祛毒,门中琐事全赖两位贤弟费心操持,如此功高劳苦,二位何罪之有啊!”敬晔目光柔和,对下座二人和蔼微笑。
“谢师兄宽宥,只是如此寻找下去终究不是办法,而且师兄可还记得师父曾经提起过关于这‘飘渺尽’的传言?”敬世微微颔首,试探着轻声问道。
敬晔目光深邃,缓缓扫过恭谨二人,神情之中竟是带着明显沧桑之意:“愚兄自然记得,依二位师弟所述,只怕那个传言多半是真的。”
“那依师兄的意思?”
“若那传言为真,再寻下去也是徒劳,二位师弟不用再辛苦了。”
“是!”
“月前我派去昆仑拜山的孤云、盛风可回来了么?”
“禀师兄,还没有……”
“以他二人脚力,由天姥到昆仑三日之内必能回归,此番竟去了一月未归,莫非……”敬晔真人双眉微皱,本就不甚大的眼睛眯得更小了。
“不仅是他二人,便是两月前赴雪域参加琼光会的惊天也至今未归,师兄疗伤期间我二人未敢打扰,便派几名弟子前去探查,却也没有音讯,不知……”
敬世看着神色凝重的二人,心中也是一阵疑虑,但还是欠身道:“二位师兄也不必太过忧虑,他们途中遇到些俗事耽误行程也未可知,这些孩子也都是身负数千年修为之人,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事。”
敬晔双眸熠熠,望着窗上斑驳树影,一时竟有些出神,敬瑔、敬世看他不说话也不敢妄言,三个身影便这般静静对坐着,幽暗房舍之内氛围一时竟有些凄凉诡异。
“敬世师弟言之有理,这三个孩子修为深厚,处事缜密,尤其是惊天,数千年来行事都令我等颇为满意,想必……”
那敬晔话到一半猛然顿住,双眸瞪处,瞳孔明显收缩一下,沧桑面容之上神情猝然凝重下来,下座敬瑔、敬世竟也同时皱起眉头,随那周身泛着微光的老者一同迅速站起身来。
“敬晔、敬瑔、敬世,三个老匹夫速速出来受死!”
翻涌不已的夺目赤芒如堕天流星般轰然落入前殿,仿佛参天古峰也为之战栗。一个高亢桀骜的吼声便这般盖过无数惊叫喝骂之声,在巍巍天姥山麓之上桀骜荡漾。
敬瑔、敬世听到这难听之极的喝骂俱是面色铁青,双拳紧握,明显极为愤恨,却谁也没敢轻举妄动,而是强压怒火,缓缓转过头去看向身后敬晔。
那身材略显单薄的老者深邃双眸之中神色沉痛无比,沧桑面容之上几乎每道褶皱都在颤抖,周身青芒渐渐汇成浓烈光焰,带动三人衣袍须发猎猎狂舞。
“嘶——”
破空之声响处,敬瑔、敬世望着敬晔所站之处缓缓消散的残影,脸上愤怒神情渐被惊惧盖过,当下无奈对视一眼,也化成两道凌厉青芒,朝嘈杂前殿疾驰而去。
红芒如山,怒吼震天,那个周身浴血的男子面色冰冷,目放凶光,便在一众御剑冲来,神情或惊异,或惶恐的天姥弟子之间纵横冲突,左斩右杀,所过之处惨叫连连,血雾盈天,近到那个男子一丈范围内的弟子,全都挂彩倒飞,重重砸在血流成河的广场之上。
腥风渐起,星月无光,那个手握赤红长剑的男子,恍若上古传说中不可一世的魔,便这般肆无忌惮地屠戮着面前羔羊般羸弱的天姥弟子,丝毫不顾声声悲戚呼唤,愤然质问。那柄凶光四射的饮血狂剑,更如凶兽般厉吼连连,恣意享受着如此酣畅地毁灭和杀戮。
数名白发长老眼看着百余弟子接连倒地,面上神情沉痛不已,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般,化作道道华光,朝那忘我般疯狂杀戮的男子疾驰而去。
怒如涛,血如注,豪情不减当年路;
剑无情,天不语,英雄垂泪星如雨!
他临风御剑,狰狞飒爽;他仰首哀嚎,碧落仓皇!
红芒如山涌起,仿佛以那个桀骜身躯为引,便要这般燃尽满世生机;白发应声而落,仿佛在那个凶戾身影之前,任由是谁都只能听凭宰割。
他面容冷峻,目放寒光,仿佛传说中最无情的死神,便这般拖着沥血长剑,在遍地哀嚎和血腥之中凄然前行。
他周身颤抖,步履决然,狰狞伤口赫然纵贯胸前,那里早已不再流血,却有点滴热泪倏然划过,如苍穹之上最绝望的星,带着满腔豪情这般悲壮陨落。
“惊天……”一个嘶哑之极的苍老声音凭空响起,偌大广场之上豁然盈满遮天青芒,神情悲痛不已的敬晔于幽暗夜色中凭空独立,周身微光流转,须发衣袍随风而舞,凛然如传说中参透天道的羽化真神。
“惊天,你做得好,不负为师一生心血……”
“去死啊!”
震天嘶吼起处,如山红芒猝然凝聚,蛟龙吸水般汇到赤渌神剑之上,那个欲血男子御剑乘风,朝着当空老者,不顾一切般飞驰而去,所过之处,泪水血水浑然交织,汇成这个不世豪杰留给世间最后的悲壮轨迹。
下一刻,不可一世的红芒倏然没入漫天青芒之中,再也没有丝毫踪迹。
那浓烈浑厚的青芒便带着亘古以来最强烈的悲愤这般熊熊燃着,仿佛要将皇天后土,巍巍群峰也一并熔化。
直到,敬瑔、敬世扶着面色苍白的敬晔缓缓落地,那柄剔透无比的赤红长剑,才追着早已冰冷的主人尸身,颓然坠落。
那个吃力喘息着的苍老身躯,随着那浴血男子的坠落猛然颤抖一下,敬晔双拳紧握,眸中泪光熠熠,望着那个颓然僵卧的身影,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强自推开敬瑔、敬世,竟踉跄抢过去抱住早已没有知觉的尸身,兀自嚎啕不已。
那敬瑔、敬世一脸错愕的望着一地倒在血泊之中的长老和弟子,又看了看那抱着尸身老泪纵横的敬晔,眸中带着明显不解,但还是无奈摇了摇头,上前劝解。
“师兄,这逆……楚惊天既已背叛师门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又何必……”
“是啊,师兄……”
二人话到一半忽然住口不说,看着敬晔冰冷目光都是无奈摇了摇头,转身便欲退下。
“你二人速去给众人止血疗伤,耽误了一个便唯你们是问!”
“这……”
“还不快去!”
“是!”
夜色幽幽,漫天血雾渐渐淡去,露出千万年来便这般调皮摇曳不曾改变的群星。轻扬晚风拂动衣衫,血腥之气渐弱,那个沧桑老者眸中泪光渐退,缓缓回复冷静矍铄目光,颇为仔细地端详着那个安详静卧的浴血男子。
“师兄……”待敬瑔、敬世领着一些未曾受伤的弟子给众人疗伤完毕已是数个时辰之后,当下两人也不及更换沾满血渍的道袍,便匆匆来向敬晔复命。
“可都安排好了?”
“是……”
“情况如何?”
二人稍微对视一下,敬瑔欠身道:“禀师兄,说来也奇怪,这百余名负伤弟子虽然伤口颇深,流血较多,但均未伤及要害,便是被削断手脚的都极少。”
“这楚惊天剑术修为可以说是我天姥宗后辈弟子之中第一人,若说他的剑会刺偏,我是绝不相信,可若是他故意留守,更是匪夷所思啊……”敬世一脸疑惑神情,看着地上冷冷尸身,摇头叹道。
“你们觉得奇怪么?”敬晔微微抬头,淡淡问道。
“请师兄赐教!”
“你们来看!”
敬瑔、敬世顺着敬晔沧桑手指望去,不觉身子都是一震:“这……”
“现在你们明白了么?”那敬晔也不抬头,依旧看着面前安详静卧的楚惊天。
“这伤口贯穿心脉,且已泛出淤青,便是血迹也早已干涸,照此情形,楚惊天至少死去两日有余……”
“可他明明方才还在与众人拼斗杀戮,难道……”
似忽然想起什么,敬瑔、敬世二人面上露出明显惊骇神色,不可置信般看着敬晔。
“没错,看来师父曾提起的传言的确属实,这‘飘渺尽’非但剧毒无比,见血封侯,而且可以控制中毒之人的尸体成为不死刺客……”
“如此说来,我们竟是错怪惊天了?”
“何止是错怪,你们试想一下,今日的惊天,和月前的墨雷,哪个对我天姥威胁更大?”敬晔眸中异光闪闪,神情沉痛之极。
“师兄,你是说……”
“以墨雷修为猝不及防忽然出手尚能重创于我,若换成是惊天,只怕我们兄弟三人必有一人会遭毒手。”
“难道惊天他……”
“惊天死后虽为恶徒所制,却并非回来行刺,而是来给我等送回他以生命为代价换回的线索啊!”敬晔一字一顿,说到最后一字已然泣不成声,一双枯手攥得“咔咔”作响,敬瑔、敬世只觉得脚下山体剧烈颤抖,一时竟有些立足不稳,“只是这般以赤渌至纯剑气荡尽邪魂罪念,于他自己而言,便是灰飞烟灭,永不超生啊!”
苍凉话语随着凄冷晚风于岑寂夜色之中久久回荡,幽幽天幕,惨白星月,似都因了这悲愤不已的哀叹而变得分外凄凉。
“唉,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不知这般岑寂哀悼多久,敬世方才扬起苍凉双目,对着深邃穹空怅然叹道。
“究竟是何方妖孽,简直欺我天姥无人!”那敬瑔一声断喝,猛然用力处,竟将脚下三尺石板踏成粉碎。
“是啊,师兄,这厮两度欺上门来,我们怎能善罢甘休!”
“唉,事情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啊……”敬晔缓缓站起身来,沧桑面容迎着朗月慢慢扬起,身影竟忽然显得十分苍凉。
“师兄,你的意思是……”
“你们看看惊天的伤口……”
“这是……竟然是‘八荒遗恨’!”敬瑔双目圆睁,面上神情惊愕不已。
“没错,虽然只有一处剑伤,但这分明是我天姥宗的‘八荒遗恨’剑式,可……”敬世双眉紧锁,也是满脸疑惑。
“不错,的确是‘八荒遗恨’,但我天姥宗内包括我们三人在内,没有人能在一招之内杀死惊天。”敬晔每说一句,身子都剧烈颤抖一下,仿佛有一把尖刀随着幽幽话语,在心头无情切割着,“除非是……”
月色幽幽,不论在巍峨连绵的天姥山还是十万里外的雪域银城,似乎都无甚差别,俱是那般温柔皎洁,惹人怜爱。
三生悦面色沉静,便这般抱着怀中血色渐复但仍旧沉沉昏睡的男孩,在昏暗街道之上缓缓行着。
月华如水,洒在婀娜倩影之上,这般曼妙灵动,和谐自然,仿佛她们原本便是一体。
“姑……姑奶奶,饶命,我们也都是奉……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啊……”
那娇柔女子回想着一众雪卫狱吏狼狈哀求的样子,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妙目之中忧虑神色似是更浓了:“羽凡,我本已答应你远离尘缘世俗,过些平静生活,可自从那双冷开始,俗事便一件件接踵而来,我又无端欠了这许多恩情……可叹我空有一身修为,却终究逃不过这纷扰红尘,羽凡,你会怪我么……”
“倏——”
便在这女子凝眉沉思之时,银光豁然闪起,速度之快简直与如水月华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但三生悦毕竟不同凡人,银牙咬处,生生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让出三丈。
“嘶——”
凄寒刀锋将俏丽残影连同数片飞雪齐齐切成两段,望之触目惊心,但还未及惊惧,持刀之人身影已然消失,幽深街道寂静如初,连半个影子都看不到。
“好厉害!”三生悦玉脸含煞,妙目微收,便这般凝神注视着幽幽话语在漫天飞雪之中激起的重重涟漪。
“咻、咻、咻!”寒光一闪再闪,幽幽夜色之中但见凄冷刀锋无情刺入俏丽身影,然后那持刀之人和面前残影一同出现在数丈之外,刀锋过处两个身影再次消散,片刻之后赫然出现在路边屋顶之上……
如此攻守数个回合,三生悦竟始终不曾看见那挥刀之人身形面目,每次交锋虽然只在转瞬之间,她却感觉寒芒如山,刀影漫天,一时竟是没有还手之力。
三生悦秀眉紧锁,娇喘微微,于幽幽夜色中凝神戒备着,凭她修为定力,竟觉心中隐隐闪过几分不安。这人身法奇快不说,招式套路也怪异之极,从未见过,自己还要照顾怀中昏睡男孩,面对这仿佛如黑暗般无处不在的敌人,当真有几分吃力。
“玉藻前,你的末日到了!”
似终于下定决心般,那俏丽女子朱唇轻抿,轻喝一声,眉心幽月猝然涌现,那恍如弱不禁风般的身躯与漫天刀影轰然对撞。
风清扬,雪战栗,寒芒火光在凄冷夜色中纠缠许久方才堪堪散去,缓缓现出一脸惊愕,装束古怪的短发男子和兀自娇喘不已的三生悦。
“壮士,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你这个十恶不赦的狐狸精,便是化成灰我也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