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如水,碎雪纷纷,银城夜色一如往常般温婉深沉,似乎从来不曾改变。
这座地处雪国枢纽的古城,似乎早已习惯了那些熟稔抑或陌生的过客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便这般在飘渺雪域之上漠然见证着一次次轮回因果,离合悲欢,从来不带丝毫情感。
也许于它而言,冰辰和犀玉炎冰一如从前万千过客般,没有丝毫特别之处,他们的离去,更不会带来任何改变。
自王辉亲率满城文武列队相送,到现在已过了一日有余,如今亥时刚过,正是夜穆人静,万家灯火渐熄的时候,熠熠群星簇着皎洁明月,悠然观望着沐在悠悠飞雪之中渐欲睡去的银城。
便在肃穆古城西北一隅颇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极为寻常的院落中,一神情焦急的男子颇为狼狈地破门而出,朝着墙角茅房方向一边奔跑一边扣着长衫大襟。
约过了半盏茶功夫,但见那男子脸上慌忙神色尽散,十分从容地缓缓走出,似还颇为满足般仰望一会儿满天星月,然后理了理有些散乱的衣襟,便欲转身回房。
“救命——”
一声极为惨烈的女子惊呼猝然划破岑寂夜色,吓得那男子猛然一个激灵,待他瞪大双眼,凝神细听之时,周围却安静如初,除了飞雪簌簌飘落之声,哪还有半点其他声响。
那男子紧促五官缓缓舒展,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迈步向正房走去。
“救命啊——”
那女子嗓音明显嘶哑许多,叫声却似更加响亮了,凄厉呼声如裂帛一般,在幽幽夜色之中妖异回荡,惊起一片犬吠。
男子双眉紧锁,惊疑之中带着明显恐惧,似颇为犹豫,却还是颤抖着一步步向院门挪去。
漆黑长街之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跌跌撞撞,不顾一切般奋力向前逃着,苍白面容上写满不尽恐惧无助,衣衫残破凌乱,周身更有多处伤口,暗红鲜血不住涌出,于惨淡黑幕中凌乱飘洒,望之触目惊心。
便在那羸弱女子身后一丈处,一张数人高的血盆大口豁然张开,也不见眉目耳鼻,赫然如两扇倾倒城门般将街道夜幕尽数吞没。
“呼!”
两排沥血獠牙如数十柄狰狞长剑豁然刺出,只微微擦过女子脊背便激起漫天血雨,巨口合处,将街面三尺青石尽数嚼成齑粉。
“啊——”
那女子被巨力推出三丈有余,还未起身便吐出大口鲜血,将银牙香腮俱都染成殷红,凄楚可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那个浑身浴血,看去仿佛弱不禁风般的单薄女子竟挣扎着踉跄站起,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前方无边黑暗继续奔逃。
“呼!”
“啊——”
巨口每次闭合,都会在她身上撕开一块皮肉,也不知那如蒲苇般无助摇曳的女子哪里来的力气,竟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躲开半分,不至成为那口中美食。
不过任谁也能看出,这如风中残烛般无力女子的生命正被那张狰狞巨口一丝丝吞噬,那个浑身浴血的凄楚女子,早晚会落入巨口之中,被凶戾獠牙撕成肉屑,尸骨不全。
躲在门后偷偷窥探的男子双目圆睁,嘴巴张大,浑身剧烈颤抖,一张脸上满是恐惧,满心想的只是赶紧关上院门奔回房内,一双腿却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完全失去知觉,动弹不得。
“救……救命……”那女子几乎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微弱声息随着夜风缓缓飘入男子耳中,那个僵滞在夜色之中的身躯忽然剧烈颤抖一下,原本因恐惧而瞪大的双眼之中似有光华闪过,便这般痴痴望着那个在黑暗中无力奔命的女子,再也无法离开。
她面色苍白惨淡,恍如早已失去生命的尸,却分明那般倔强地苦苦挣扎,无助双眸之中,流露着对这恢恢世间的不尽眷恋。
她周身血流如注,恍如长夜中最悲戚的花,便这般在残雪之中无力摇曳,苍白面庞之上,流露着对那黯淡幽冥的不尽畏惧。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的双手忽然紧紧握起,熠熠双眸之中倒映的,只有那个那执着凄楚女子的无助身影。
如果没有这一身血污,满面苍凉,她一定很动人吧?
如果便这般葬身巨口,她一定会有不甘吧?
她会伤心吧?会怨恨吧?会绝望吧?
我不能就这样丢下她吧……
“啊——”
便在那浴血女子再次被巨口余力抛出三丈之后,一只颤抖的手忽然从黑暗中伸出,那个神情有些异样的男子咬着牙用最快速度将她拉入院内,然后慌忙关闭院门,拉着那只冰凉柔弱的手一路狂奔进入正房。
“你……你是谁……”那女子嘴角残血未干,面色惨白如纸,映着室内昏黄烛火竟有几分狰狞,暗淡眸中依旧带着明显恐惧,便这般蜷缩在墙角无力问道。
“嘘——不要怕,你已经安全了!”男子尽量掩饰心中惊恐,对着那浴血女子轻声宽慰,说着,还尝试般缓缓走到她身旁。
“是你救了我,我要报答你。”那女子话语幽幽,不知是不是伤势太重的关系,几乎无法分辨。
“不……不用,那个,你伤得太重了,我先帮你包……”一个扎字未说出口,那蜷缩女子却忽然扑到身上,将他紧紧抱住,力气之大,那男子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一定要报答你,报答你……”嘶哑呢喃在耳畔不住回荡,男子似乎觉得有些不对,想欲挣脱时竟发现那女子双臂如铁索般将他牢牢禁住,动弹不得。
“轰隆!”
锋利獠牙豁然刺破屋顶,巨口合处,土石乱涌,木屑横飞,一男一女连同所在正房一起,被那狰狞巨口瞬间吞没,无边黑暗之中,似有可怖咀嚼之声幽幽荡漾。
烟尘木屑渐渐散去,那巨口嚼了一会儿,似颇为满意般打了个饱嗝,吐出一团白色烟气之后缓缓收缩,渐渐现出面目躯体,变成一个身材颇为魁梧,头上梳着两个孩童髽鬏的大汉,赫然正是被那红叶狩唤作“儿子”之人。
幽幽白气也渐渐幻成人形,竟是刚才被巨口追逐撕咬的女子。此刻她面容肌肤依旧惨白如纸,但周身伤口血污俱已不见,甫一现身,便对那大汉深施一礼,柔声道:“夫君,您还满意么!”
“哈哈……满意满意,我的小娘子啊,你可真有本事!”那汉子咧开大嘴傻笑之余,还伸出丈许舌头在女子周身****几下,残血唾液在苍白衣衫上留下斑斑污渍,“老子还从来没吃过躲在房中之人,哈哈……”
那苍白女子也不嫌脏臭,当下竟媚笑一声,投到汉子怀中,轻抚满是肥油臭汗的胸脯道:“谁让奴家本来就是歌妓出身,哪个男人见了奴家不垂涎三尺!”
“谁敢!”那汉子圆眼猛然瞪起,一声断喝震得满院残垣尽数颤抖,“谁敢打我娘子主意,老子一口咬他个稀烂!”
“哎呦,我的夫君啊,奴家知道您厉害,这些没打奴家主意的不也都被您吃了么?”眸中碧光熠熠的女子翘起苍白嘴唇,在那兀自板着脸的汉子腮边轻轻啄了一口,摇着他肥胖身躯,娇羞道,“而且除了夫君您这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谁还能入得奴家法眼,您说是么?”
“哈哈……还是小娘子会说话。”那汉子一脸怒气渐消,伸出粗糙手指在女子腮边使劲捏了两下,“好,你若一直这般能干,老子便不吃你了,咱们做个长久夫妻!”
“多谢夫君!”
“哈哈……”
“望苍穹碧落,雨卷风回,乱云飞渡。御剑长天,共游龙信步。紫陌飞霜,画梁栖凤,问九霄谁属。一壶新愁,三生旧梦,恨痴如故。”
便在这对看去极不般配的男女毫无顾忌般打情骂俏之际,曼妙嗓音幽幽响起,漫天飞雪,浓浓夜色俱都为之一震。
那女子惨白如纸的脸上柳叶细眉微微蹙起,暗淡碧眸中似有光芒隐隐摇曳。
那大汉满脸肥肉隐隐抽搐,一双圆眼竟有些呆滞般盯着前方未知黑暗。
这看去阴森诡异的一男一女,对不知何处传来的悠扬歌声竟都颇为沉醉。
“桂树婆娑,落英如雪,素女歌时,月华生处。倩影妖娆,醉彩缨玄玉。快意流年,举酒长叹,感世情如雾。傲视群枭,雕翎轻捻,猎鹰逐鹿。”
歌声落处,悠悠月华于尚未回过神来的二人面前倏然汇聚,幻成一个通体圣洁如玉,敛口广肩,丰腹圆足的古朴酒器,双耳弯如半月,穿鼻巧如凤首,器身似真似幻,若隐若现,却有清冽美酒蕴含其间,当真颇为奇异。
浓郁酒香扑鼻涌起,如温婉玉手,将兀自沉醉的两人轻轻唤醒。
“好,好一首《醉蓬莱》……”那个周身惨白的女子暗淡眸中明显一亮,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赞道,话到一半却又似忽然想起什么,苍白嘴唇轻轻抿起,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身旁大汉,然后低头退下,不再言语。
那汉子却理也不理自己“娘子”,嘴角口水不竭流淌,一双圆眼滴溜乱转,硕大头颅左摇右探,也不知在寻找什么。
“‘痴一口’——数万年过去,她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么……”泉鸣般曼妙语音响处,如水月华悄然汇聚,一个身着无暇云裳,圣洁雍容的女子于朦胧光华中缓缓显现。
但见她灰发盈盈,修眉连娟,眸盈秋水,指若葱根,肌凝冰玉,倩影珊珊,不是那三生悦又是何人。
仿佛幽深长夜之中的全部荣宠顷刻之间集于一身,让人不得不全神凝注这般如玉如幻的绝世女子。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双目发直,口水连绵的汉子却忽然停住几欲扑上的动作,肥胖面上露出孩童般幼稚神色,当真滑稽之极。
弯月幽幽,于三生悦眉间灵动闪耀,那沐着仙尘月华的女子也不答话,如玉右手伴着悠悠仙乐缓缓扬起,月华涌处,于那“痴一口”和白衣女子面前汇成两枚皎洁光盏。那兀自缓缓旋转的酒器更如通灵般,自行给二人斟满两盏美酒。
“喝吧……”
哀婉嗓音响处,那明显皱着眉头的一男一女却都颇为顺从地举起光盏,将盏中美酒一饮而尽。
飞雪翩翩,光盏酒器悠悠消散,只剩三人于漫天星月之下,沉寂夜色之中,漠然对视。
“这‘辉月罍’乃用上古极乐界中灵石铸成,其中所盛之酒名唤‘沁无忧’,已有数千年不曾开封了。”三生悦绝世面庞之上没有丝毫表情,似对着深深夜色,幽幽说着,“你们可知这是为什么?”
那汉子和女子莫名对视一眼,齐齐摇头。
“因为我已答应羽凡,不再滥造杀孽了……”
碧眼女子惨白身躯明显一震,面上露出惊惧之极的表情,慌忙转身便欲逃走,不料方才跑出两步,脚下却似被无形绳索绊住,重重摔在废墟之上。更诡异地是,那大汉一张大嘴随着女子摔倒明显咧了一下,仿佛与她连在一起般。
“哼!你答应什么鸟凡关老子屁事,今天遇到老子算你小娘子走运!”那汉子明显没听懂三生悦话外之意,仍旧两眼放光,一脸淫笑道,“嘿嘿,以后你就是老子的俏老婆了……”
“啪——啪!”
一语未尽,如水月华猛然汇成巨大手掌,对着那汉子便是两记耳光,把那一堆颤微微的肥肉直直扇出十丈有余,将一处石砌围墙轰然砸倒方才堪堪停下。
颇为诡异的是,那惨白女子竟也随着大汉肥胖身躯无端飞起,狼狈落在他身旁三尺处,落地之时猛烈呻吟一声,明显摔得不轻。
三生悦倒似并不奇怪,妙目如泓,便那般冷冷注视着前方狼狈爬起的大汉。
“哇——哇——有人欺负我,孩儿们,快来帮老子出气啊!”那汉子本就肥胖之极的面庞此刻更是高高肿起,几如猪头一般,更为滑稽的是,他竟如孩童般双手捂着眼睛嗲声嗲气地哭闹起来。
那哭声虽然尖涩难听之极,但却颇为响亮,便这般划破岑寂夜色,幽幽传荡开去。
“嗷呜——”
原本听去颇为滑稽的哭喊,竟当真有了应和,凄厉哭嚎尖啸一声接一声,片刻功夫,竟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连绵不绝。
苍白光焰涌处,一个个披头散发,面色狰狞铁青的干瘪白影纷纷涌现,瞬间盈满漫漫长街,一眼望去,竟然不见边际。
哀嚎声,尖啸声,咒骂声,呻吟声,一时间震彻寰宇,原本安详宁静的古老银城,一时间竟仿佛变成了上古之时那极乐鬼府,凄惨景象触目惊心,望之生畏。
“上,快去把那个娘们儿给老子撕成碎片!”
恍若饥饿群狼忽然看见鲜美生肉,话音落处,一众白影猝然跃起,朝那沐在如水光幕中仿佛弱不禁风般的三生悦恶狠狠扑上,哪里懂得什么怜香惜玉。
“百鬼夜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