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钢琴教室的门,把话筒递给每一个正在苦苦挣扎指法的小小男孩女孩,学会弹钢琴后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那么,穿上一件高级晚礼服,举办个人音乐会,应该最庞大最膨胀的心愿。那是对长久以来枯燥练习的馈赠,站在灯光中央,挥汗挥泪之后,理直气壮地享受被掌声围绕的漂浮感觉。
路遥还是小小孩的时候被塞到钢琴教室里,爸爸妈妈都是高三班级的老师,忙着抓学生的学业,家里碰巧有一架亲戚搬家借放着却一直没来拿走的钢琴,于是路遥每天虽然早早放学,却要在文化宫的钢琴教室里关到八点。
钢琴教室里总是拉着窗帘,教琴的女老师手里握着一条又厚又宽的有机玻璃尺子,啪的打在路遥的手臂上,“手指手指!气息气息!”课间休息的时候,隔壁教室里胖胖的小男孩还会跑到钢琴教室里推开路遥,抓着键盘乱弹。路遥很小的时候,每天都在弹奏一模一样的练习曲,一遍一遍重复弹奏着练习曲。后来就借着上厕所,在隔间里的马桶上坐很久。
那次又是手背被打肿了,路遥终于坐在单间马桶上哭了,眼泪混着鼻涕流下,小小的路遥下定决心不再练琴了,再也不来钢琴教室了,今天回家后就跟爸爸摊牌,没人管自己就去姥姥家。
路遥在隔间里一边哭一边遐想了许许多多以后的事情。眼泪和遐想混搅着,形成一层淡淡的膜一样的东西,笼罩着这个隔间。这个隔间里暂时形成了一个专属路遥的悲伤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怎样,和里面无关。
有人在敲隔间的门,淡淡的膜啪的破裂消失了,路遥忍住哭声,不敢开门,“开门呀,给你好吃的。”是个小女孩的声音,路遥用手扒拉了下脸上的鼻涕,抽出门栓。
门外站着一个个头和她一样高的小女孩,那是奈奈,她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小小的门牙,手里捧着一个铁盒子,像展示自己的宝贝一样凑到路遥身边,揭开铁盒子,里面是一盒草莓蛋糕,切片草莓均匀贴在在奶油夹层里。她用粗粗短短的指头挖了一块,送到路遥嘴里,草莓甜甜的,眼泪咸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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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很久没有吃过草莓蛋糕了,此刻她站在雅马哈键盘后面,等待着老许的指示,咚咚咚咚四声后,路遥的琴声加入了这场现场演出中,久违的弹奏似乎并没有让路遥的手指生涩,左右手重复着和弦段落就好,她的琴声是这场演出中的伴奏。路遥第一次站着演奏,张哥的身影在她面前,他正在演唱最后一首歌。
为了不打扰寺庙的晚课,演唱下午4点就开始了,恋男打头阵,第一个上去唱,亭子下面的空地上只有几个人,易拉宝被肖扬放在路口车来车往的显眼处。
之前博哥和肖扬聚在一起讨论过恋男的现场,是两个人意见难得一致不拌嘴的时候。恋男只有三个人,吉他贝斯鼓,朋克三大件,杨亚一人身兼吉他和主唱。朋克旋律是快速的,喧闹的,粗糙的,一般有这三大件的话玩朋克是足够了。
恋男虽然只有三个人,但贝斯手很会玩,编曲丰富,现场节奏感更强,这是他们不同于别的朋克乐队的优势。但恋男这三个人都是工科男出身,结构控制的过于严谨。过于严谨的问题就是不够那么热情,少了一点随意。
博哥和肖扬一致认为这个导致了恋男一直处于半温不火的状态。路上肖扬也跟杨亚提过,杨亚也承认他们确实有这个问题,他知道需要改变,可改变总是难于把握的。
今晚的恋男让人惊艳,他们站在方亭中央,如同炸开的烟火,杨亚甚至抱着吉他跳了起来,他冒着热气,看起来热腾腾的,像刚从滚烫的温泉里跳出来,脸上绽放着一路上都不怎么看到的笑容。
以前的演出里,杨亚只是用他的嗓音和吉他传递恋男的音乐,仅此而已。音乐是音乐的,身体归身体。但今晚的杨亚,和之前已经不同,他的身体对失真的吉他,低吟的贝斯,密集的鼓点反应强烈,跟随着他,他的歌声被唤醒的身体感染,他笑着,跳了起来,甩了甩湿透的发梢。
台上成了杨亚的舞台,他从这个角落跳到那个角落,又从那个角落跳回舞台中心,头顶着亭顶坠下来的灯泡,他此刻好像就站在世界中心,闪闪发光。贝斯和鼓手也被他带动,今晚的恋男是放松且热烈的,他们像绷了太久太久的,终于自己解开了自己,张开炽热的双臂,拥抱这山谷里的清风。
一首结束,亭子下面已经汇聚些了人,有人鼓掌叫好。五台山夏天是纳凉胜地,好多自驾车都开到五台山纳凉,夏日是五台山客流最旺盛的时候,但是山里除了拜佛没什么娱乐活动,这个点很多寺庙已经闭门做晚课了。张哥的老友见人聚了过来,赶紧从车上拿下了个吉他琴盒,张开放在亭子前面的空地上,有个小姐姐上前放了10块吧,看那个颜色。有个大叔,放了一张红色的,得,这下真成卖唱了。
但是没有人会不喜欢钱,有钱赚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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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几乎没有走台的时间,调好音就开始演出,恋男主动要求打头阵第一个上场,本来是怕台下没人歪蜜上场怯场,想给暖暖场,没想到今天晚上的恋男超常发挥,客源越拢越多。为了留住客源,张哥和刘竞商量后,带着麒麟趁热打铁继恋男后上场,人群中有人认出来麒麟,喊了一声“麒麟!走出矿上!”张哥听到了,他伸出胳膊打了手势。
调音的时候路遥和麒麟对过,老许给自己提示,和弦贴在键盘上,不难,路遥跟着张哥走了两遍就搞定了,此时张哥带着麒麟,还有自己这个编外的麒麟人员,在台上献出本场最后一首歌--《走出矿上》。
麒麟也是在龙省扎根很多年了,终于也算是混了个脸熟,认识麒麟的几个中年人,他们被张哥的歌声,麒麟的演出所感染,跟着吼起来,许久不见的大动作,吼起来有些跑调。
麒麟一上场,下面掏出皮夹子的人就多了起来。来到五台山朝圣时的游客仿佛也比平时更加慷慨了一些,他们像随手往佛龛里布施一样,随手布施给现场的演出。
开始得早,歪蜜上去演完才8点,8点一刻就结束了整场演出,琴盒里的钱,大的小的,整的零的加起来,居然有几千块钱。几千块,却好像是手里攥巨额大款一样,钱都是热乎乎的。杨亚一直在数钱,他手里攥着钱却还不相信今晚的演出真的赚了这么多。这几千块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大家看起来都像刚蒸完桑拿,一个个都热腾腾的,亮晶晶的。
张哥的老友带他们走后门低价开了镇上的的星级酒店,就是山里的档次好一点的招待所,也终于不用肖扬博哥刘竞阿川四个人合用一张床,床垫躺俩,床板睡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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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完东西出来,打算吃一顿庆祝庆祝。没想到整个五台山已经黑不隆冬的,店铺都关了门,要啥没啥,一行人在唯一的一条主街上走来走去,晚上的山里还凉飕飕的。
在确认所有的门店全都闭店之后,只能裹紧短袖回到宾馆,在前台买了一箱泡面,一人一桶,跟前台借了烧水壶,一壶水才够泡两桶面,都挤在张哥和老许的房间里排队等热水。
女士优先,路遥和阿麦在众目睽睽之下先吃了起来,“要不我们回去吃吧,在这里也眼馋你们”
“别呀,让我闻个味儿也行啊。”路遥吃了两口,才意识到好像自己昨天晚上和今天晚上,吃的都是泡面。
张哥的那位老朋友这时敲门进来,张哥喊他王lu,不知道是马路的路,还是大陆的陆。他背着一个双肩包,给这群饥肠辘辘的流浪汉带来了意外的礼物。
他背着那个双肩包,简直像圣诞老人一样慈祥迷人,“就知道你们没啥好吃的,我从家里带了些酱牛肉和蒸好的馍馍,还有我家那位拌的凉菜丝,别的也没啥好的,给大伙儿填填肚子”。老许丝毫不记得白天他还怼过人家,上去抱着就喊“亲人啊这是”。
王圣诞老人从包里掏出报纸,铺在床上,切好的酱牛肉片,一层一层的,路遥用泡面桶里的塑料叉子叉了一片,好吃,那种肉带来的实在的踏实。张哥又给路遥的泡面桶里加了一大块,让路遥多吃点,“就是,路遥今天是我们麒麟最大的秘密武器”。
“路遥,你不是之前说你不会弹琴吗?你为什么要骗我!”肖扬嘴里塞满牛肉,还能挪出来点缝隙狂喷路遥。“
“要看是谁问,你问呢,就是不会”,路遥给了肖扬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
“不过杨亚你们今晚可是真牛逼啊,我都看惊了”,肖扬喷完路遥又转向杨亚。
“哦是吗,我们也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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