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波的老板娘简直从来没有见过像小樱这样风波不断的艺妓。
被容保大人夸奖,被外国人邀请,被攘夷党刺杀,被壬生浪士组救下……现在竟然要学剑术!
艺妓有足够谈资当然不是坏事,客人们也会喜欢有些故事的女人。但真的练起剑来了,算什么呢?
艺妓本来就是展现的就是女性柔美优雅的一面,谁会想专程来岛原花钱看一个舞刀弄剑的粗鲁女人呢?
但是小樱坚持要学,冲田坚持要教,连明里也出来替她说情,老板娘也就只能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只不过说如果小樱要学的话,只能在店里学。并且只能在每天上午练习,下午依然要练习艺妓的各种技艺,如果她的舞蹈和乐器有一点退步的话,就必须停止剑道的练习。
冲田第二天来教小樱的时候,老板娘就把店里几个杂役保镖叫上跟小樱一块学。一来是为了监视小樱和冲田,毕竟小樱还是没有接待客人过夜的艺妓新人,跟年轻男人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会影响她水扬的叫价。二来么,世道纷乱,店里的杂役保镖们多点本事老板娘也会觉得更安全,毕竟如果去剑道道场学习,还是要付学费的。冲田教小樱是免费的,指导其它人当然也就顺便了。何况本来练剑也总需要人对练。
当然,另一个让老板娘松口同意的原因,是因为壬生浪士组现在显然已经在京都扎根了,她要是真能拉拢他们做靠山,也不是件坏事。何况现在是冲田自己提出来的。
小樱一向听话,老板娘倒也不担心她学了剑之后会持力逃跑,反而是如果真的惹火了冲田这些的浪人,挥着刀冲进来把她抢走的话,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于是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除了小樱之外,最高兴的人大概就是初桃了。
她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冲田就好了,结果现在冲田只要没有任务不用巡逻就会每天上午按时过来,她当然不会,也不想跟小樱一样绑起袖子喝喝叫着挥舞竹刀,但每天籍着各种借口,总能和冲田说几句话。
冲田为人十分随和,对艺妓也并没有什么偏见,对为他端茶送水的初桃更是温柔礼貌。
也正因为如此,本来很多艺妓都觉得老板娘答应小樱学剑术,又让一个浪人来店里教她,简直是疯掉了。但过了两天之后,她们反而比小樱还要热切,每天早早等在那里。只是为了多看冲田两眼而已。
冲田对这种围观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只要她们不影响练习,也就不会去管她们,偶尔还会在休息的时候向她们笑一笑。他这种举动常常会引起艺妓们的尖叫,他反而会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来。
小樱有时候会觉得,她这位剑术老师,有时候真的像一个单纯的小孩。他大概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女性的魅力,也完全没有自己是位翩翩美少年的自觉吧。甚至也根本没有过什么男女之情的想法。
小樱看着初桃每天无数个媚眼抛空,觉得十分惋惜。却又什么也做不了。
能怎么样呢?既不好刻意去提醒冲田,也不好劝初桃放弃,其实就算冲田能够接受初桃,他们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就像她和斋藤。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冲田是位很不错的老师,剑术高明,指导学生的时候也十分认真严格,小樱觉得他愿意教自己实在是天大的福气。
但是,她跟着冲田学了几天剑之后,就发现壬生浪士组巡逻的时候,没有了那个熟悉的脚步声。
那并不是说斋藤不再出来巡逻,小樱曾经见过他,走在队伍中间,依然是微微低着头不发一言,但却只是直接走了过去。
就好像这里对他而言跟其它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并不值得他特意放慢脚步。
这个发现让小樱心头隐隐作痛,坐立难安。
也许,在他看来,是自己破坏了那个约定吧。他说过会保护她,她却依然去向别人学剑了,他会不会觉得是因为她不信任他?小樱这么想着,攥紧了自己的小拇指,心里充满了惶恐忐忑,但是下一刻,又忍不住想,这个男人真是小气,他自己不肯教她,难道还不准她跟别人学?
不安自责和埋怨斋藤的情绪在心里不停交替,让小樱倍受煎熬,就像有一辆牛车在心肺间反复辗过。
她想见斋藤,想跟他解释,也想确定他的心情……不,也许这些都不重要,她只是……
想见他。
有一天休息的时候,小樱终于忍不住装作不经意地向冲田提起了斋藤,试探性地问他斋藤最近是不是不高兴。
“不高兴?”冲田皱了一下眉,“不知道耶?阿一么,反正就是那个样子,高兴也看不到他笑,伤心也看不到他哭。”
……是的,他的确是没什么表情,又不爱说话。就算他真的为这个生气,大概也不会告诉冲田吧?
小樱叹了口气,“他以前说过不想教我剑术……”
“不用理他。”冲田心思单纯,根本没有多想,只是随意一挥手,“我觉得小樱你很有天分呢。认真练习下去的话,不用多久就能赶上我队里那些不争气的家伙了。”
说到自己的队士,冲田顿了一下,像是犹豫了一下才道:“说到这个,也许有件事小樱你知道会很高兴吧。”
“什么?”小樱扭过头来看着他。
“我们今天杀了一个队士,叫石冢。”
“诶?为什么?”小樱问,其实她更加不解的是为什么冲田会认为她会高兴。
“就是那个用壬生浪士组的名义借钱不还的家伙。查出来之后,他本来想切腹的,土方先生不准,说他没有资格用武士的方式死去。结果——斩首示众。”
冲田伸手在自己脖子那里一划,语气很平淡,脸上没有笑容,但也看不出悲喜。
小樱有点吃惊地睁大了眼,“你们终于要开始整顿了么?”
“是吧,谁知道呢?”冲田说着,站了起来,伸手拿起旁边的竹刀,喝了一声,“都起来,休息时间结束了。”
小樱跟着握住了竹刀,但心情一时却平复不下来。
壬生浪士组开始内部整顿也许是件好事。但一上来就以这种激烈的方式的话,也就是说近藤和芹泽两派大概无可避免地会正面冲突了吧?
这些一起为了理想而相互扶持着走到现在的伙伴之间……
到底会怎么样呢?
真的要互相厮杀么?
壬生浪士组那边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小樱先认识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那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身材高大,头发乱糟糟地绑在脑后,稍有些偏瘦,轮廓分明,一双眼深邃明亮,脸上却总是带着点懒散的笑容。
他的同伴是一位瘦小的男子,细长眉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细缝。
两人听口音都不像是京都人,却一进店里来便指名要请吹雪小姐。当时小樱正在陪别的客人,他们就请了另一位艺妓,但却再三请求,无论如何也要请吹雪小姐过来坐坐。
当小樱送走前一拨客人去见他们时,他们正用筷子沿着碗,和着艺妓的琴声唱歌,看起来又轻松又快乐。
小樱笑着行了礼,做了自我介绍。
那边高大的男子连忙停下来,向她还了礼,自称坂本龙马,又介绍了身边的同伴叫近藤长次郎。
小樱在他们身边坐下来,一开始只是普通的寒暄闲聊,然后坂本龙马便问起她和容保公的事来。
小樱想这专程来见她的客人,果然也是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她有些厌烦,但依然带着笑容将那天的事说了一遍。
坂本龙马听完反而安静下来,微微皱了一下眉。
旁边近藤长次郎甚至直接失望地叫起来:“这么说你其实并不是容保公的情人?”
小樱怔了一怔才轻笑了声:“不知道近藤先生是从哪里听到这种流言的,可惜我没有那种福气呢。仅仅只是见过一面而已。”
坂本龙马搔了搔一头乱发,叹了口气,“真是可惜。”
近藤长次郎把手里的酒杯重重一放,“那我们不是白来了吗?”
“嘛,也不用这样啦,既然来了,就索性好好喝几杯吧。”坂本龙马倒是依然一脸无所谓的笑容,再次举起杯来。
小樱侧过身子去为这藤长次郎重新斟满酒,轻笑着问:“两位客人……其实是为了那位大人来的么?”
坂本龙马笑了笑,“嗯,算是吧。我想见见容保公,但是……像他那样的大人物,普通人可见不上。听说吹雪小姐和容保公关系亲密,就想来找你碰碰运气……”
小樱又低头行了个礼,“抱歉,帮不上坂本先生的忙,真是不好意思。”
“算了,总有办法的。”坂本龙马撇了撇唇,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近藤长次郎跟着喝了口酒,闷声道:“说得倒容易。”
……也是,若他们真有别的办法的话,也不用想来一个艺妓这里碰运气了。
小樱勉强又笑了笑,帮坂本龙马斟了酒,问:“坂本先生为什么想见容保大人呢?”
“啊,那个啊,是为了海军操练所的事。”
“海……军?操练所?”这两个词对小樱来说太新鲜了,她的好奇心不由又冒了头,睁大了眼睛看向坂本龙马。
龙马大笑起来,解释:“海军就是可以在海上与敌人作战的军队,操练所就是训练这些人的地方。”
小樱不由更加好奇,大海她见过,在到京都来的路上人贩子带着她坐过船,但是她依然不太能想象那种画面,便追问:“海上不是都只有坐船才能去么?怎么打仗呢?”
“就是开着船啊。”龙马被她的样子逗乐了,挥动着双臂比划,“大蒸汽船,大炮,突突突地迎风破浪。”
“诶?”小樱拉长了声音,“好厉害。”
“吹雪小姐知道黑船么?”
小樱点了点头:“听说过一点。”
“黑船就是美国人的蒸汽船,军舰。他们开着大黑船,跨海而来,用他们的火炮威胁日本开国,日本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小樱似懂非懂地听着。
龙马握了握拳,道:“如果我们也有海军的话,就可以保卫我们的国家,就可以不让这些外国人为所欲为,就可以真正的自强自主。”
小樱眨了眨眼,其实还是不太明白。
近藤长次郎哼了一声,道:“你跟一个艺妓说这些做什么?”
“话可不能这么说。”龙马笑了笑道,“吹雪小姐虽然是艺妓,但也是日本的艺妓,日本也是她的国家,她有权利知道自己的国家正在发生什么,也有权利参与到自己国家的事情里来。”
“诶?”小樱吓了更大一跳,“我也可以?”
“是的。”龙马很坚定地点了点头,“在将来的日本,每一个人都可以参与国家大事的决策,不论是公卿,大名,武士,还是平民和艺妓,每一个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
小樱再一次睁大了眼,她根本不敢想象那样的情景,“但是……但是……那样的话……不就乱套了吗?大人怎么可能和农民一样呢?”
“其实……大人……和农民……到底又哪里不一样呢?”龙马学着她的语气,哈哈大笑,“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么?”
小樱说不出话来。
这种想法……真是太大胆了,她根本想都不敢想,但这个人,却就这样说了出来。
坂本龙马喝着酒,笑容随和,目光明亮,“让日本成为每一个日本人的日本,让每一个日本人都能做自己的主人,每一个人都能微笑着生活,这样难道不好么?”
小樱张大了嘴怔在那里,连酒也忘记帮他倒。
如果真的能够那样,该有多好?
但是……
像是看出小樱的疑虑,龙马又笑笑:“这一天会到来的,而且不会太久了。”
小樱这才回过神,轻笑了一声,抬起手为他倒上酒,道:“抱歉,我失态了,但坂本先生说的……我真是从来没有听过。您怎么会有这样伟大的想法呢?”
龙马连忙摆摆手笑着道:“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我啊,以前也是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幸好遇上了一些很好的老师,像河田小龙先生,现在的胜海舟先生……才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觉得自己真是渺小,真想出国去看看世界啊,美国啦,欧洲啦……”
小樱又听到了新鲜的词:“出国?欧洲?”
“出国就是离开日本,到其它的国家去。”龙马耐性很好,索性就向她解说起来,拿起手里的酒杯向小樱晃了晃,然后放在面前的地上,“比如说这是日本,只有这么大,那个整个世界就有……”
他站起来,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还觉得不够,索性拉开纸门走到了院子里,张开双臂:“这么大!”
小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不知道是他太夸张了,还是日本真的如此渺小。
她每天只是局促于这座院子里,连岛原之外的世界都看不到,却有人已经把目光放到了天边,追逐着日本之外的风。
……日本之外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真想看一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