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中靠墙坐着的一名老者抬头问了句:“官爷,还打算将我们关多久?”正要离去的牢子回头看了看他:“别心急,最多三五日。”
老者点了点头,再不言语。少年揉了揉被绑疼的胳膊,嘟囔起来:“三五日?这般好么,我看不见得。”
这间牢房中关着十来个人,除了那老者和另一个体格有些纤弱的书生外,都是精壮汉子,此时一个个都垂着头不言语。少年看了一圈,来到老者身旁坐下,上下打量一番,赞道:“老爷子好身板,看这胳膊,都快有我腿粗了。”
老者微微一笑:“打了一辈子铁,练出来的。”
“老爷子敢情是铁匠?”
“可不是。小伙子,你怎么进来的?”
“不说也罢。”少年轻叹一声,“得罪了厂卫老爷呗。老爷子呢?”
“私铸兵器。”老者长叹一声,“先是给关到锦衣卫那边,后来又被提到这里,也不审也不问的,一关就是七天,不知是要关上一辈子还是怎么着。”
少年抬头看了看众人:“这些位一个比一个壮实,莫不都是老爷子的徒弟?”
老者一摇头,用手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三个:“就他们是。”少年哦了一声:“我看他们一个比一个壮实,还以为都是铁匠呢。”
另一边一个壮汉抬起头,道:“俺是种地的,到铁匠铺买锄头,结果就被抓来了,你说俺冤不冤?”
老者冲那壮汉一拱手:“连累兄弟了,真是对不住。”那壮汉脸一红,忙摆了摆手:“俺不是那个意思,这也不怪你,都是那帮锦衣卫……”话到一半,急忙住口,紧张地望了望牢外,显是被怕牢子听到。
旁边一个汉子哼了一声:“看什么,你以为什么都不说,他们就能放了你?我看咱们肯定是出不去了。”另一个汉子问道:“那他们就这么一直关着我们?也不嫌费粮食?”又一个汉子道:“不然。你没见他们把那些个干巴瘦小的人都弄走了,单把咱们这些壮实的关起来?你看看周围那几个牢房,哪间关的不是咱们这样力气大的人?我看,八成是把咱们弄到什么地方服力役,而且八成是到皇帝陵去卖命。咱们都是犯了法的人,将来随便再加条罪名,恐怕就直接……”
众人一时无语,想到平时听到的旧朝传说,都道修皇陵的最终均要殉陵亡命,以防皇陵机密泄露,不由心中忐忑,均觉前途渺茫。
那少年却是一笑,众人不由都抬头看他,那老者讶道:“小子,你笑什么?”
“若是真把咱们关到死,那才是无法可想。”少年翘起二郎腿,舒服地靠在墙上。“可要是让咱们服力役,不就得把咱们带出去吗?到时候大好的机会,可有的是。”
此时,那书生冷笑一声:“有的是?你以为逃跑那么容易吗?厂卫可不是吃素长大的。”
他说话声音偏细,听起来,仿佛年龄不大,但语气冰冷老成,又似是有些江湖历练的人。少年放下腿,偏过头去看了看他,只见他低着头,隐在暗处,却看不清其面目,便哼哼着笑了两声:“那咱们就走着瞧好了,且看老子逃不逃得掉。”
书生冷冷道:“和我说话,少带那些粗口。你是谁的老子?”
“谁答应就是谁的老子。”少年一脸嬉皮笑脸。书生转过头,眼中有寒光一闪,随即又低下头,再不言语。
其他人也不再言语,心中各自盘算着是少年说得对,还是书生说得对,结果人心所向,却还是充满了希望的逃生之说。
少年见众人沉默不语,一时觉得大为无聊,又找话题和那老者攀谈起来,问了老者姓名,老者说是姓齐,三个徒弟分别姓张、赵、宁,少年连叫齐伯,对那三人以大哥相称,倒算是极懂礼貌之人。那齐伯复问少年姓名,少年道:“我姓楚,叫随天,但随天命的随天。咱这一辈子就信老天,老天要我死我便得死,要我活我便得拼命地活。”
那书生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也正望向自己,又低下头去。楚随天喊了他几声,问他姓名,他却并不答应,楚随天觉得无趣,转而又问起别人,不一会儿就将屋内十几人问了个遍,叫了一圈“大哥”。众人觉得这少年有趣,也都愿意与他聊上几句,不多时,楚随天就和大伙混得熟了起来,他不时说个笑话,骂几句粗话,却将大伙逗得忍俊不禁,本来痛苦沉闷的气氛,竟渐渐变得欢快活泼起来。那书生偷偷打量楚随天,望向他的目光于不知不觉间有了些许变化。
晚上时候,牢子送来稀饭干粮,见这一间牢房内众人有说有笑,不由吃了一惊,连连称奇。
如此又过了几日,此间牢房内又关进数人,除几名壮汉外,还有三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体格并不壮实,但一看便知正是年少气力正盛之人,众人便越来越信那被遣去修皇陵的猜测。新来者初入牢狱,不免或哭或喊,但不到一日间,便已受楚随天影响,只觉未来并非没有希望,却变得开朗达观了。
这天深夜,众人正在牢内熟睡,忽觉灯光刺眼,紧接着便有呼喝之声响起,不由纷纷睁开眼睛,睡意朦胧地向牢外望,只见数十腰悬绣春刀的厂卫在持着火把的牢子陪同下,来到这边,为首一人将几间牢房打量了一遍,点了点头:“好,先将这些人送过去吧。”牢子应了一声,拿出钥匙,将牢房一间间打开,呼喝着要犯人站起,一个个次第走出,众牢子守在门口,过来一名犯人,便取过一副铁铐将其双手铐住。
不多时,近百名犯人便都出了牢房,戴着铐子列队站在中间过道上,厂卫们虎视眈眈,手握刀柄注视众人,众人只觉前路难测,生死悬于一线,均是心中忐忑。
只有楚随天一脸无所谓,还四下打量众人,笑着安慰自己牢中的兄弟。与他同牢的那书生不由盯着他看,便似在看一个怪物一般。他扫了那书生一眼,呵呵一笑,举着戴上了铁铐的双手,扭动了几下 身子,故意出洋相,引众人发笑,但却无人笑得出来。那书生急忙低下头去,身子仿佛微微一抖,也不知是不是在掩饰自己压抑不住的笑。楚随天看在眼里,一阵得意,竟哼起了小曲,旁边一名厂卫惊奇地看着他,冲身旁的同侪道:“这小子,真是不知死活。”
楚随天嘿嘿一笑:“官爷,天要我死的话,哭也是死,笑也是死,那我哭什么?随天定命就是了,死也得高高兴兴地死。生而为人,已经比那猫狗享了更多的福,死了也没啥舍不得放不下的。看开就是了。”
那书生听到这话,不由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楚随天,随后又低下头去,沉思起来。
厂卫们啧啧称奇,为首者厉声呼喝:“都闭上嘴,谁再啰唆,老子先让谁上路!”楚随天一吐舌头,嘿嘿一笑再不说话。
牢子们清点了一遍人数后,厂卫头目又亲自点了一遍,道:“都给我听好——你们本是十恶不赦、不是得坐上十年八年牢,就是要受责发配充军,或是直接开刀问斩的人,现在我们内行厂厂公刘大人特别开恩,给你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将你们派到朝廷有用之地出力,干得好的,到时自可抵消罪行,若是出类拔萃,自然另有提拔,却是你们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但若有人想浑水摸鱼,投机取巧,保不了就是一刀!可听懂了?”
楚随天牢中众人早对此事猜测数日,心中有底,此时却并未感到如何,其它牢房中的犯人闻言,不免一阵sao动,不少人愁眉苦脸,知是免不了一场徭役,也有一些人,真以为是有了出头的机会,却不免兴奋起来,满脸跃跃欲试之相。此类人却大多真是犯了罪的歹人。
那头目又厉喝了一声,命众人肃静下来,随即命众牢子取过一袋黑布条,将众人的眼睛蒙住,又以粗绳连接众人手上铐子,使其横竖相连,无法脱离队伍独自而动,随后道:“你们只管听我口令前进,谁也不准动手拿下遮眼布,否则立时一刀斩了!”
说完,大喊一声,众厂卫立时分散在左右前后,看住众人,与那头目一齐指挥着,带着众人向前而去。
楚随天毫不在意地跟着队伍向前走,心里却盘算着将来到了那劳作之地后,如何找机会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