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之后,玉柳容对宋翎的态度似乎冷淡了许多。他将宋翎一人晾在偏殿里,一连数日不闻不问,不再像以前那样,每日殷勤地问好几遍她的饮食起居,而是仿佛真的忘记了有这个人。
然而宋翎有太医的悉心调理和身边宫人的精心照顾,身体在一日日恢复,体内的余毒也已清理干净,只是人终日郁郁寡欢,甚至是消极待死。这些日子,她有时是失了三魂六魄的木偶娃娃,令她服药饮食都会安静地照做,木然而听话;有时却仿佛着了魔一般激烈抵抗,任谁都近不得身,不肯喝药,也不肯吃饭,几个姑姑只能轮番制住她,强行将食物喂下去,每次吃一顿饭都闹得人人精疲力竭。如此一来,宋翎身体虽无大碍,精神却一日不如一日。
玉柳容手执朱笔,端坐在御座之上,一言不发地听完宫人的禀告,默然地一挥手,命人退下。直到那人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门,他才搁下朱笔,背倚着五龙盘踞的镏金御座,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
他早料到了宋翎的不驯服,为此无比头痛,然而另一件头痛的事,就是作为质子的苏子修不知去向。
在确认苏子修逃走之后,玉柳容亲自审问了看守质子府的守卫,根据守卫头领的证词,当日打着御赐毒酒的名义进入质子府的,确确实实有两拨人。第二拨人是祁帝玉柳容御驾亲临,那么第一拨人是谁?是谁在假传圣旨?玉柳容事后反思,觉得自己过于自信,甚至是草率了。
质子府外有严密的守卫,而苏子修只有自己和一个弱不禁风的侍女,所以玉柳容没有带贴身御卫,只是带了两个太监进去。但是世事往往就败在“万一”这两个字上,玉柳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就是在自己人的势力范围内被人偷袭,中了埋伏。
玉柳容想到了一定有人在暗中帮助苏子修,不然单凭他一人,哪怕有通天的本事,在这样的严防死守之下也不可能有机会独自逃出去。但是这人是谁,或者这方势力来自何方,玉柳容始终没有头绪,他最初怀疑此事是昭帝派来谈判的使者所为。
昭帝因顾惜幼子的性命,暗中派人来祁国,提出了用三座城池换七皇子苏子修归国的条件,但是玉柳容对这白白奉上的三座城池根本不屑一顾。不仅如此,他还开出了一个近乎苛刻的条件,将苏子修视为奇货,放话给昭国的使者,除非昭帝奉上三十座城池,不然归还质子之事免谈。
祁、昭两国第一次密谈以陷入僵局告终,如此看来,昭国使者完全有动机助苏子修出逃。但这也仅仅是主观动机而已,事实上他们没有能力或机会做成这件事。玉柳容早就想到此节,故而提前有所防备,昭国使者进入祁国之后一直被密不透风地监视着,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玉柳容的眼睛。还有一点可以佐证,在苏子修出逃之后,昭国使者还是跟没事人似的留在国宾馆,似乎一无所知的样子。如果说双方互相通气的话,应该是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会一方跑了,另一方还傻乎乎地留在原地等着挨宰?
玉柳容推测一番之后,倒是有七八分相信昭国使者也被蒙在鼓里,但是出于谨慎考虑,他仍下令软禁了昭国使者。
到这里线索就断了,玉柳容暂时想不到别的值得怀疑的对象。其实玉柳容心里很清楚,要弄明白这件事,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审问宋翎,因为宋翎是协助苏子修出逃的人之一,她一定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包括帮助苏子修出逃的人是谁。
要问出这些事很容易,有的是让人开口的方法,但是玉柳容万分不愿意走到这一步,因为这个人是宋翎。而且宋翎的身体状况并不好,整个人近乎崩溃,若是他在这时再逼问她,不见得能问出什么,还有可能将人逼疯。
关于苏子修逃走之事,玉柳容下令不准走漏一丝风声,将追查的任务交给了身边的几个心腹。按照玉柳容的想法,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此事。可以这样说,祁国上下的人仍旧被蒙在鼓里,根本没人想到祁国手中的质子已经没了。
为何玉柳容不肯公开消息,正式命官府的人去缉拿苏子修?这番煞费苦心的安排,说到底还是为了宋翎。玉柳容知道一旦此事曝光,宋翎作为唯一留下来的同谋,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祁国上下,朝廷内外,谁都不会放过她,尤其是那位跟玉柳容不对盘的丞相大人都英。玉柳容想起丞相那一张固执刻板的脸就觉得心烦。谁不知都丞相是出了名地谨小慎微,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到时候一定会上疏请奏,逼着玉柳容将宋翎投入大理寺,交给狱吏严加审问,哪怕用上种种酷刑,也要撬开宋翎的嘴,让她说出苏子修的下落。只要宋翎被送进大理寺那种地方,绝对没命再出来,就算能侥幸活着也不成人样了。
玉柳容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早就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哪怕那几位元老重臣一起对他施压,哪怕文武百官联合起来向他进谏,哪怕所有人都让他杀了宋翎,他也要保宋翎平安无事。他才不在乎她之前是什么人,才不管什么祁人、昭人,他为她新起了名字,她就是他认定了的宋妧妧。
想到这里,玉柳容惊觉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在不知不觉中他已将宋翎放在一个如此重要的位置。回头想想这段日子,他做了太多旁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事,包括将她从苏子修身边夺走,不顾任何人反对封她为昭仪,甚至在她胆大包天地犯下如此重罪之后,他想到的头一件事依然是为她遮掩,护她周全。
玉柳容不禁疑惑,莫非自己真的着魔了?他做了那么多事,只是为了将她好好地留在身边?
可是,哪怕他做到了这一步,又能怎么样呢?
玉柳容忍不住轻轻一哂,表情带着几分无奈和自嘲。此时他手中正把玩着一个小小的物什,看起来像是某种植物的块根,其貌不扬,不过玉柳容可不敢小看这个东西。他让太医看过了,几位太医断定此物是草乌,乃剧毒之物。除此之外,太医还说了,请皇上不要将此物带在身边,以免误食,人只要沾上一点点,必死无疑。
玉柳容无心多听,只是挥了挥手令人退下。这块草乌是宋翎昏迷的时候,他从她身上搜出的,这说明宋翎一直将剧毒之物带在身上,而且对身边之人隐瞒了此事。
玉柳容盯着那个黑褐色的小玩意儿,眉头紧锁。这个事实令他一阵阵心冷,这说明宋翎一开始就抱着必死之心,只要苏子修能顺利脱身,她就会立刻吞下草乌,了断自己的性命。只是那日误打误撞地碰上了玉柳容给苏子修赐毒酒,所以她临时改成了喝毒酒自尽。
玉柳容冷哼了一声,面色阴沉地将草乌收回袖中,暗想:松子你要死,朕偏偏不让你死。
宋翎这边暂时不会有什么差错,玉柳容又思考着如何将苏子修抓回来。他在龙案前以手支额,俊美的眼眉隐在阴影之下。派去的追兵沿着去昭国的方向一路南下,玉柳容也想到了,苏子修为人聪颖多智,不会选择一条人人都想得到的逃路,但除了回昭国,苏子修哪里都去不了,所以玉柳容还是将追捕的主力放在南方。谁知道苏子修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众人都以为他不会朝南走,他就偏偏要朝南走。
此外,那几个被扣留的昭国使臣也不能放,必要的时候干脆杀掉。南下昭国的路上,除了追捕的人,玉柳容另外派了一队人快马加鞭地去跟昭帝暗中安排的人接头,佯装同意三城换皇子的要求,试探昭国人的态度。如果昭国那边表示拒绝,这说明苏子修逃走一事就是昭国在搞鬼;如果昭国表示接受,说明昭国十有八九还不知情。
玉柳容给自己的使者下的命令是,如果是后者,必须先哄着昭国交出那三座城池,而且是就地交割,祁国要直接获得那三座城池的管辖权。
质子跑了是一件很丢脸的事,祁国在外交上从没有吃过亏,这次也必须在另一方面有所补偿,不然玉柳容咽不下这口气。
玉柳容也没有忘了另一件事,就是宋翎的及笄之日将近。玉柳容原本想给宋翎举办一场盛大的及笄礼,女子及笄是一生中的大事,但如今正好在风口浪尖上,他不能将宋翎推出去惹人注意。为了保护宋翎,玉柳容否决了之前的想法。其实他这也是考虑到宋翎的自身状况,仪式太复杂,她的身体也扛不住。
玉柳容已经为宋翎指定了礼部尚书宋衡之为义父,她顶着宋家四小姐的名头,在尚书府行及笄之礼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在行礼当日,玉柳容会命人将宋翎送到尚书府上,四位姑姑随行陪同,自己也会到场,只是微服前往,不亮明身份,如此低调行事,在目前看来是最稳妥不过的。
宋翎这几日过得昏昏沉沉,怠懒饮食,头发披散着。她偶尔朝着镜子里一看,就见镜中人神色憔悴,面白如纸,双眸无神,蓬乱的黑发显得下颌尖尖的。这哪里是韶华初绽的少女,倒有几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过这种时候,宋翎也顾不得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苏子修顺利脱身了,她的使命也完成了,她只是一心求死,好结束在祁国的一切。
宋家世代为官,在昭国是数得着的名门望族。礼义廉耻,她懂;宋家的女儿不能失身于敌国的君主,她也懂。只是她现在从头到脚皆受制于人,不得半点儿自由,所谓的求死无门就是她如今的处境。
还有一件事,宋翎醒来之后发现贴身所藏的草乌不见了。这是她最后留的一手,原本打算万不得已的时候吞下草乌自尽,现在草乌被没收了,最后一条寻死的路也走不通了。
及笄那日,正好是暖阳融融的好天气。宋翎被四位姑姑陪着,一路到了尚书府。
宋大人携夫人及一家子女眷早在大门前毕恭毕敬地等候着,那隆重的阵仗,跟迎接皇妃没什么两样。这也难怪宋家上下如此重视,宋翎的身份着实不一般,皇上对她的上心程度远远超过对后宫中任何一位嫔妃。这位名义上的“宋四小姐”是注定要做宠妃的,有位得宠的娘娘在宫里,将来宋家得到的好处可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完的。想到此事,宋大人和他的夫人自然是喜上眉梢,先前那一点儿忧虑早就无影无踪了。
尚书夫人年约四十,身段微微发福,一张白皙的脸圆如满月,唯有眼尾有浅淡的纹路,显得气质温和,笑起来一团和气,甚是可亲,一看就是一位保养得宜的官家太太。她倒是一点儿不见外,一上来就亲亲热热地握住了宋翎的手,跟丫鬟婆子一起簇拥着宋翎朝着内眷所居的后院去了。没说上几句话,她就已经是满口“儿啊”“肉啊”,不住地嘘寒问暖,俨然一副慈母的样子。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定会认为眼前的是一对亲生母女,哪里想得到两人才头一次见面呢?
宋翎自从踏进尚书府,就一直处于被动状态,面对府上女眷们的殷切热情,还有眼前这位以她母亲自居的贵妇人,她始终保持沉默。这落在尚书夫人眼里,就成了小姑娘的温柔腼腆。女孩子家到底害羞些,不肯说话也没关系。
尚书夫人如今将宋翎看成一朵鲜花,左看右看都顺眼得不得了。她摩挲着宋翎的双手,又捏了捏宋翎的手腕,极是和蔼地说道:“娘的心肝儿,你呀,太瘦了,瞧这手腕细的,你那三个姐姐谁不比你粗一圈?”说着她又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三个女儿,神情动作极是自然,仿佛宋翎原本就跟她们是一家人。
宋翎茫然地看着尚书夫人身后三个一字排开的丽服少女,她们就是宋大人的三位千金,也就是如今宋翎名义上的“姐姐”。
尚书千金们也打量着这位从天而降的“妹妹”,眼睛里满是好奇,也有一丝掩藏不住的艳羡。因为她们知道,她们跟这位“妹妹”只能做一日姐妹,今后的人生就迥然不同了。官宦人家的女孩子对进宫成为嫔妃,而且是深得圣眷的嫔妃,多少是有些向往的。
今日行及笄礼,尚书夫人作为母亲,亲自为宋翎加笄。宋翎并不配合,处处显出抗拒,而且她的身体状况着实不佳,及笄礼上三加三拜的仪式只能是能简则简。尚书夫人也是一直赔着十二万分小心谨慎,唯恐宋翎有丝毫意外,只求能顺顺利利地完成这场及笄礼。
尚书夫人专门为宋翎准备了一间梳妆换衣的屋子,因为在此之前,宋大人已经悄悄地跟夫人透露过风声了,皇上会微服前来观礼,所以尚书夫人恨不得用心再用心。毕竟有皇上在一旁看着,她不敢有一丝掉以轻心。
宋翎多数时候是不声不响的,任由她们为她梳妆加衣。尚书夫人刻意在她的两颊上多涂了调匀的胭脂,又描了嫣红的一点樱桃唇,显出了好气色。宋翎甚是无聊地看着镜中人,只觉得一脸厚厚的脂粉,红的鲜红,白的雪白,仿佛一张假面,哭笑都是一个表情。头上重重的冠钗压得她一阵阵头晕,身上层层叠叠的大袖长裙礼服更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茧,包裹得她浑身难受。
宋翎试着举了一下手臂,宽松的袖子随着她的动作扬起,又垂落下来,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提线木偶。事实上,这几天她活得就跟提线木偶似的,而线的另一头掌控在玉柳容手中,他不在乎她的意愿,只会将自己的意愿施加给她。
尚书夫人看着镜中的人,十分满意,脸上的每一丝笑容都像浸满了春风。这时候,只听见外间一阵窸窣的响动,跑进来一个身着华服的七八岁的小男孩,稚声稚气地喊了一声“娘”,一头扎进了尚书夫人的怀里。
尚书夫人一副看见了心尖子的表情,极是怜爱地抱住了那个孩子,又抚了抚他的头顶和脸颊。看这情形不用说,来人自然就是尚书府上的小公子了。
虽说小公子尚是稚龄幼子,但是到底男女有别,这样贸然地闯进一个姑娘家的绣房,终归有点儿不合适。再者宋翎是有封号的妃嫔,哪怕是亲弟弟,也没有说见就见的道理。跟随宋翎前来的四位姑姑不约而同地轻轻蹙了蹙眉,她们显然已经觉得不妥了,只是暂时没说什么。
尚书夫人笑容中的谦恭和温和恰到好处,她拍了拍腻在自己身边的宋小公子,令他面朝着宋翎,又用慈爱的口吻佯装嗔怪地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朝着娘身上扑,当着别人面呢,越大越没个规矩了,你快来见过你的四姐姐。”
尚书夫人说着就将宋小公子朝着宋翎面前推了一把,以便让宋翎看得更清楚。宋小公子也许是不习惯见生人,显得有点儿忸怩。他觑了宋翎一眼,又不情不愿地扭回了自己母亲身边。
“你这孩子,怕生?这不是外人,是你的四姐姐。你平日里倒是伶俐,现在怎么连人都不会叫了?”尚书夫人一把扯过企图往她身后藏的小儿子,依旧将他推到宋翎面前。她看着宋翎,脸上挂着亲亲热热的笑容,似有说不尽的骨肉亲情,“妧妧,这是你弟弟,今年七岁,已经入学两年了,教他的师父都夸他机敏好学……”
宋翎木然地听着,眼前晃着的都是尚书夫人的笑容。
宋小公子不肯叫人,而且老是不安分地扭动身子,尚书夫人有些急了,忍不住轻责了儿子一句:“你这孩子,前儿个不是说想见四姐姐,今日见到了怎么反而害臊起来?你别光顾着害臊,姐姐是自己人,你过来好好地跟姐姐说说话,刚刚不是还说要背几段诗给姐姐听……”
宋翎还是没什么反应,但是她身后的四位姑姑是再也听不下去了。这尚书夫人的用意也太明显了,攀龙附凤的心藏也藏不住,只差没明着说出来,这是她家小儿子,请娘娘今后多多顾念他。
梅姑姑到底老到些,笑着说道:“时间差不多了,主子也该出去了,不可令宾客久等。”四位姑姑得到皇上的特许,可以对宋翎直呼“妧妧”,但考虑到是在宫外,还是尊卑有别地称宋翎为“主子”。
而且梅姑姑刻意在“宾客”二字上落了重音,相信尚书夫人能听出其中的轻重。
尚书夫人不敢再多言,笑容有点儿讪讪的。她原本想趁这个机会让儿子在宋翎面前混个脸熟,能留下一个好印象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毕竟儿子若能得到这位贵人的青眼,将来的好处大着呢,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这别别扭扭的样子,根本上不了台面。
尚书夫人宽慰自己,好歹是露了面,宋翎多少会有些印象,只要维持好这门干亲,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
不过尚书夫人的脸色很快就黄了,而且是吓黄了。自己身边这位刚刚一言不发的小祖宗现在竟然指着宋翎,用尖细的童音脆生生地说道:“你才不是我姐姐,我也不会叫你姐姐的!”说着他用手指头一翻下眼皮,配合着吐出舌头,冲着宋翎做了一个淘气的鬼脸。
尚书夫人被吓得脸色黄了又白,想要一把捂住小孩子的嘴,叫他不要乱说,童言无忌也是要得罪人的。但是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是最淘气的时候,像一条滑溜的小鱼,尚书夫人一个体态微丰的中年贵妇,哪里抓得住他?
宋小公子在做完鬼脸之后,又嚷嚷起来:“大家都说你来历不明,只是皇上下旨,硬将你塞给我爹爹当女儿,想让我叫你姐姐,门都没有!哼哼!”
尚书夫人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惨白”二字来形容了,儿子的口无遮拦不仅仅会得罪人,简直是要把全家都给害死。
尚书夫人一边朝着宋翎和她身边的姑姑们赔笑,一边气急败坏地斥责自己的儿子:“哪里听来的胡话?还不赶紧闭嘴,等我告诉你父亲,看不揭你一层皮!”
宋小公子显然是平日里被娇宠惯了的,并不将这威胁的话放在眼里,反而冲着宋翎一口一个“野丫头”地叫嚷开了。尚书夫人怒火攻心,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幼子的脸上。
宋小公子大约从未挨过打,一下子被这个巴掌打蒙了,这才达到了闭嘴的效果。不过也是短暂的,宋小公子回过神来,发现娘亲真的打了自己后,哭了出来。趁着这个当口,奶娘和丫鬟赶紧将自家的小少爷连拖带拽地弄走了。
尚书夫人尴尬地朝着宋翎笑了两声,一时之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完全没有先前的淡定自若。她原本想得好好的,用亲情将这位贵人给笼络住,将来这位贵人就是全家人的青云梯,没想到最后被自己的宝贝儿子搅黄了,功亏一篑。
尚书夫人都快要冒冷汗了,被小儿子气得差点儿昏死过去。人最忌讳被揭老底,儿子还是当众让贵人下不来台,这下施恩是不成了,别让人家记仇就谢天谢地了。
“这孩子被宠坏了,说话没轻没重的,这、这也是奇怪了,我平日见他是最知礼的,今儿个不知道怎么着了魔,许是没见过这么多人,一时昏了头。妧妧你大人有大量,莫要跟小孩子计较。”这解释尚书夫人自己听了都心虚,她不敢看宋翎的表情,只是用余光小心地瞟了瞟宋翎。
宋翎没有任何发怒的迹象,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但是尚书夫人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她摸不透这位贵人是当真宽厚大度还是暗暗地将这一切记在了心里,如果是后者,估计以后整个尚书府都要倒霉了。
就在尚书夫人满心忐忑的时候,梅姑姑又适时地说话了,不过她不是对着尚书夫人说的,而是轻轻地扶着宋翎,说道:“走吧,咱们也该去前厅了。”
从绣房出来之后,尚书夫人一直强撑着笑脸。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平日与一干官家夫人打交道也游刃有余,今天她却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局促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脚应该放在哪里。
虽然宋翎没有说什么,但是她身边那几位姑姑的脸色明显不好看了。正主好应付,难的是讨好正主身边的人,要是这几位姑姑回去在皇上面前随便说上一句半句尚书府上的人对娘娘无礼,那后果就严重了。
尚书夫人正想着说些什么来补救一番,不料又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走在跟前的宋翎突然吃痛地哎哟一声,随即用手捂住了额角,像是被什么东西打到了。
尚书夫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如今已是惊弓之鸟,太害怕宋翎有任何闪失,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令她惊惶不安。
“这是怎么了?”尚书夫人心急地问道。
四位姑姑就在宋翎身边,因此看得十分清楚,是一个圆溜溜的类似弹丸的物什正好打中了宋翎的额角。宋翎没有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她一手按住被打中的位置,两道纤细的眉紧蹙着,忍不住轻轻地痛呼了一声。
兰姑姑最先发现宋翎摸过额头之后,手心有一点墨黑,再仔细一瞧,宋翎的额头也黑了一块,另外的人也看到了,而且一下子都明白过来。原来这枚弹丸事先浸过墨汁,被打中之人很疼不说,还会被墨弄脏脸,这种欺负人的点子可是阴损到家了。
四位姑姑的脸色一下子不好了,梅姑姑用绢子去擦拭宋翎脸上的墨迹,果然看到额角有一块微微鼓起的红肿,看宋翎的样子,应该疼得很。
在尚书府中,敢拿着弹弓到处打人的,想来也只有刚刚那一位顽劣淘气的宋家小公子了。
尚书夫人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越发惨白,大冬天里,后背竟然冒出了细汗。她心里念叨:完了完了,早知道自家儿子上不了台面,就该将他严严实实地藏起来,自己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把他带出来给贵人过眼,这下子讨好不成,反倒彻底将人给得罪了。
姑姑们也是满心不悦,心想这偌大的尚书府居然还不会管教儿子,任由自家的儿子无法无天。姑姑们是护主的,想着要不要拿出高位女官的范儿,申饬一下这位尚书夫人的教子无方,毕竟在太后跟前的时候,她们也曾替太后申饬过失仪的朝廷命妇。但是她们看眼前的情况,还是先完成笄礼要紧,故而暂时将此事按下不表,略略为宋翎整理了一番仪容,依旧朝着行礼的前庭行去。
及笄礼完成得很顺利,为宋翎加笄的尚书夫人几乎是胆战心惊地完成了全部仪式。她已经悄悄地给服侍小公子的奶娘并一干小厮们传话,要他们千万看好这位小祖宗,关起来也好,甚至绑起来也好,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放他出来捣乱了。
但是就在刚才,奶娘慌慌张张地跑来,趁着无人在尚书夫人耳边说一不留神又让少爷溜了,这会儿他不知道藏在哪个犄角旮沓里。
尚书夫人听了后,感觉胸口一阵发闷,只能乞求这位小祖宗消停一些,千万不要再惹事。
玉柳容一身月白常服,头戴玉冠,腰间佩两枚碧玉,普通世家公子的打扮。他尚不知内情,对今日的及笄礼极为满意,随口称赞了宋大人一句。因为事先说好了是微服出宫,宋大人不敢在人前行跪拜大礼,只是赶紧俯身低头,口中连称了几句“不敢”。
玉柳容示意将宋翎带到他身边来,宋翎如今完成了及笄之礼,也算是了结了他的一桩心事。宋翎也知道玉柳容在场,这一套流程下来,她都宛如木偶似的被人提着线走,但是现在要她到玉柳容身边,她内心依然充满了抗拒。
就在这时,又一枚弹丸破空出现,朝着宋翎的方向射去,这次是打中了宋翎的头顶,高梳的发髻一下子歪了,上面的两支玉簪也脱落坠地。紧接着又是两弹齐发,分别打在宋翎的袖子和裙摆上,弹丸滚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乌黑的墨迹。
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刚刚梳着高髻、身着礼服的少女一时间被弄乱了头发,华服也变得墨迹斑斑,显得格外狼狈。
玉柳容紧抿双唇,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他身边的大内侍卫得了命令,飞掠而起,快如闪电,朝着弹丸射来的方向去抓人了。
宋大人内心惶恐,隐隐不安起来,回头再看自己的夫人,她已经两眼一翻,晕死在身边婢女的怀里。
玉柳容这时根本顾不得旁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上去,长臂一伸一把将宋翎揽在了怀中。宋翎自然要挣扎,玉柳容的眼睛够毒辣,他一眼就看到了宋翎额角上的红肿。尽管她已经小心地用脂粉遮盖过了,还有意将两鬓的头发打得略微蓬松,试图掩饰受伤的地方,但要是能这么轻易地被人蒙骗过去,玉柳容就不是玉柳容了。
玉柳容用指腹轻轻地触碰了下宋翎的额角,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四位姑姑互相看了一眼,正在斟酌着如何回答,只见之前派出去的大内侍卫已经回来了,一人手里拎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另一人手中拿着弹弓和满是墨汁的几枚弹丸。这下情况已经很明显了,犯人和犯案工具都被找到了。
宋大人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宝贝儿子,恨不得当场像自己夫人一样晕死过去,但他是一家之主,怎么着也要强撑着。
玉柳容平日是不会为难小孩的,但是事关宋翎,他难免关心则乱,冷声问道:“是你在用弹弓射人?”
宋小公子不知道眼前之人是大祁的皇帝,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牛犊脾气,竟然硬邦邦地顶了一句回去:“是我又怎么样?”
宋大人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儿子骂道:“你这个孽子,还不赶紧住口!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不知玉柳容是气过了头,还是真的有兴趣一探究竟,说道:“那你说说原因吧,为何要用弹弓射她?”
宋小公子果然桀骜,梗着脖子把刚刚在绣房里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包括“皇上要硬塞一个野丫头给爹爹当女儿”及“不屑跟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做姐弟”之类的话,通通被他口齿清楚地说了出来。
宋大人已经不是两眼翻白而是两眼沁血,恨不得一刀劈死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儿子,都怪自己和夫人平日里太过珍重溺爱这小子,竟养出了这么个害死全家的东西。
“孽子!孽子!”宋大人急怒攻心,高高地扬起手掌,正要打下去的时候却迟疑了一下,倒是给机会让儿子逃走了。
宋大人忍不住捶胸顿足,眼下又不好表明玉柳容的身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在皇上面前拼命地作死,半晌才想起来要命家仆去捉住自己的儿子。
玉柳容护着宋翎,冷眼看了许久,唤了身边的侍卫。一转眼那名侍卫就将像活鱼般乱蹦的宋家小公子逮住了,一只手提住他的衣服后领将人悬在半空中。
宋大人冷汗直冒,一时间再也顾不上什么,跪了下去:“皇上息怒,请恕微臣教子无方,微臣今后一定严加管教小犬。”
玉柳容并未说话,脸上冷峻的神情看得宋大人后背一阵阵发寒。宋大人惨白着一张脸,声音里甚至带了颤音,吩咐身边的家仆道:“快些请家法上来,我今日就打死这个孽子!”
宋翎原本一直在漠然旁观,如今看见宋大人气急败坏地要请家法,怒得额头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想来是动了真格的,她心中略有触动,正要说话,但是才说了一句“我不碍事的”,就被玉柳容堵了回去,他示意她此刻不必出声。
“宋大人请起吧。”玉柳容斜睨了一眼依然战战兢兢的宋大人,笑了一声,说道,“看来宋大人似乎不善教子,令公子暂时交给朕好了,朕来替你好好管教一番。”
宋大人浑身一颤,如遭雷击,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神色惊恐地乞求道:“请皇上宽恕小犬的过失!请皇上宽恕小犬的过失!”
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宋小公子,这时候已经吓得呆若木鸡了。虽说他尚是懵懂的年纪,不能完全理解皇帝至高无上的威严和生死予夺的权力,但从他父亲的反应,他看得出来眼前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他娘已经晕了,他爹正匍匐在地上拼命磕头,他活这么大从没有见过这种阵仗,顿时吓得大哭起来。
玉柳容才不管孩子哭不哭,径自说道:“宋大人请起吧!别磕头了,日落之前朕一定将令公子送回。”说完这句话,玉柳容已带着宋翎和宫中出来的一干人等起驾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