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宜、刘紫绮和李惠兰付过船钱,登上小船。船舱果然很小,仅能容下三人,多一个都不行。
船中端坐着一个黑幕蒙脸的女子,秀发飘肩,双眼里透着淡淡的哀愁之色。她只看了黄宜等人一眼,便不再多看,转过头,注视着前方的桌椅。
她的穿着不是很讲究,只穿一层淡淡的青衫,但是无论她穿的是多么朴素的服饰,都掩盖不了那股素洁静雅的气质。那小舟十分简陋,却因为她坐在舟中,变得格外的清洁和光鲜,朽木腐桌仿佛也熠熠生辉。
黄宜、刘紫绮、李惠兰到了舱中之后,立即就发觉气氛有点不对。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去瞧那女子。虽瞧不见她的真实面孔,但料来定是位绝色佳丽。
刘紫绮和李惠兰也十分美丽,两人见到那女子之后,心中都想:“此人必是位绝色美女,真希望她能解下面幕,让我看看她到底是怎样个美法。”
那女子道:“三位朋友好,请来这边坐。”说着站起身来,要给刘紫绮、刘惠兰和黄宜让座。从声音听来,已略显沧桑。
黄宜顿了顿。心想:“她只孤身一人,虽然说话的声音有点老了,但不知是不是有家室的人。叫嬢嬢恐怕不妥,要是叫她大姐,万一她的音质生来是这样,音质虽粗,却仍是个小姑娘呢?”顿了一顿。道:“姑娘别多礼了,你为我们说情,船头的小哥才肯答应搭载我们的。你要是谦让,我们可不好意思坐船啦。”
那女子笑道:“我在船上听你叫得着急,以为你们有急事要办,才叫船夫搭你们的。急人所难,是行走江湖的人应该做的,也不用不好意思。”
黄宜道:“姑娘真是快人快语,咱们江湖中人就该互助互……互信。嘿嘿,我叫黄宜,不知姑娘芳名如何称呼啊?”
那女子道:“你叫我无颜就可以啦。”
黄宜心中感激那女子,便想多说些话。道:“无颜?这名字真有点怪,不过也很文雅。我叫黄宜,我的名字没你的好听。”
那女子笑道:“名字是个称呼,叫小猫小狗的都有,只看顺口不顺口罢,没什么好听不好听的。”
黄宜道:“名字不能随便乱改的,取名字可大有文章啦。无颜就比小猫小狗要文雅得多。一个大美女本来漂漂亮亮的,什么都好,要是名字取得不好听,未免美中不足。”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你说得对吧。”黄宜正要大发言论,但见没人听,独角戏便唱不下去,刘紫绮和李惠兰相对微笑。
黄宜讪讪地道:“船舱坐不下,我去后艄摇橹。”
黄宜从舱内绕到后艄,拿起船板划水。只划得一下,那船左右晃动起来。刘紫绮、李惠兰和那蒙面女子同时惊叫起来,差点儿便翻下去。
只见前面甲板上的青年船夫牢牢抓住甲板,满脸骇异之色。喝道:“嗨,嗨!你干什么?不懂就好好坐着,别来帮倒忙。你这种划法,这船非给你摇翻了不可。”
船夫又道:“你别动!”小船晃了一下,方向已偏,船夫划了几手,才摆正船头。小船才又稳稳前行。
黄宜道:“哦?我摇得不对吗?”
那船夫脸上的惊骇之情还没消退。喝道:“对个屁!我争些被你害死。”
黄宜才知刚才胡乱划的那一桨,差点摇翻了小船。
只听那船夫道:“看着我的手,船桨落水时得倾斜一点,划出去才有力。”
黄宜斜过船桨。道:“是这样吗?”
那船夫道:“差不多了,记住,我在前划,你在后划,你要划得合得上我的步调,别跟我犟。你要是跟我抢方向,咱们都得掉进江里喂王八。”
黄宜心道:“就算掉进江里,也不一定是喂了王八,说不定是喂鱼。”道:“我明白啦。”
那船夫道:“别自作聪明,看好我的手势,我划左边,你跟着划左边,我换到右边,你也跟着换到右边。记住斜着船桨,来,一二三,划!”
那船夫兀自不放心,轻轻划了一桨,却扭着头看黄宜有没有照做。
黄宜看着青年船夫的手势,跟着划出一桨,这一桨没使大力,那船行出不远。那船夫道:“右边。”绕到右边,划了一桨,黄宜也跟着划了一桨。
那船夫道:“这就对啦。”黄宜划了几桨,渐感得心应手。心想:“这本来就不难嘛。”他放眼望去,只见先前划下去的那艘大船越行越远,大船张着帆,风助水势,去得极快,小船却走不快。
黄宜道:“船家,我们与大船越来越隔得远啦。”
那船夫说道:“你好好学着吧,管他远不远。大船有帆,小船没有,当然没大船行得快。”
黄宜道:“原来小船竟然没大船快。”
只听那女子从舱中问道:“你们要追赶那大船吗?”
刘紫绮道:“不追,我们是来坐船玩的。”
黄宜心想:“刘姑娘干嘛不说实话呢?对了,那大船上搭着一伙灰衣汉子,来路不明,倘若被他们知道我们跟踪他们,只怕不妥,先不说破也好。那大船去得好快,看来是追不上了。”如此一想,索性也就不追了。
太阳渐渐绕过西边的青山,一抹淡淡的夕阳从西边斜照下来,万道金光铺于茫茫江水之上,幻化出无数条色彩斑斓的彩虹。这般绮丽景致,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李惠兰、刘紫绮只觉得身子四周都被虹霞裹住了,仿佛置身于云端。李惠兰叹道:“好美啊。”
刘紫绮也不禁连声赞叹。只听那蒙面女子说道:“大自然造物之奇,本就超出人为太多。”
众人均想:“不错,人岂能创造出如此奇幻之景。”
夕阳渐渐消没,江面上的彩虹也在慢慢消失。众人观赏了一阵,都有些意犹未尽。
李惠兰道:“如此美景,可惜消失得太快了些。”
那蒙面女子道:“明天这个时候,或许还能再见到。”
李惠兰道:“真的吗?假如每天能见到一次,那就很不错。”
那蒙面女子的声音变得低哑起来。说道:“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越美好的东西越消失得快,只有痛苦才是长久存在的。”
刘紫绮和李惠兰都不再说话,低头沉思想来。黄宜心想:“她这些感悟是怎么得来的?为何我就想不到呢?”
万籁俱寂之中,只听上游隐隐飘来一些歌声。在江面上、在清风中回响,似乎隔得很远,但又能听得明白。隐隐约约之中,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唱道:“谁许你一世繁华,你只管貌美如花,他负责挣钱养家。谁共你青龙快马,不论青丝白发,执手相伴天涯……。”
歌声哀哀婉婉,断断续续,满含一股缠绵悱恻之意。
船中的女子忽然跳起来。高声喝道:“施常珍,你别来烦我了,我说过我这辈子不可能会喜欢你。”
‘施常珍’这三个字突然钻进耳朵里来,黄宜、刘紫绮和李惠兰均是心中一震。
黄宜失声叫道:“施常珍?”刘紫绮向他眨眨眼。黄宜叫了这一句之后,顿觉失态,忙又住了嘴。
叫无颜的女子高声道:“你认识他?”她还很激动,仿佛也觉得自己适才跳起来吼那一声实是大失常态,脸颊上涌现了一抹红晕。
黄宜转开了头。道:“认识的。”心中暗想:“施常珍认识这个姑娘吗?刚才江面上飘来的那些歌是他唱的了?声音是他的,他是唱给这姑娘听的。这姑娘说‘我说过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喜欢你’。难道施常珍喜欢这位姑娘,这位姑娘当面表过态,拒绝了施常珍。施常珍虽然遭拒绝,却难以释然,一直纠缠不放。”
只听施常珍的声音说道:“无颜,这些年来,我走遍大江南北,到处找你。老天有眼,你我终于还有重逢的一天。我只要看到你平平安安,已心满意足。适才唱的歌,原是我年轻时暗中对你许下的承诺。你不乐意听,我也不会再唱。”
只见无颜女身子在发抖,施常珍的每一句话都包含着无尽的相思,敲击着她的心怀,使她浑身发抖。
黄宜一直存着的疑问也就因此解开,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施常珍那瘦瘦弱弱,没落穷酸的神气。又想:“我遇到施常珍好几次,他都是在街头买画。他是个文士,想不到用情竟如此之深,文士风流这话看来是巴不到他的身上了。原来他四处买画,不是为了传名,真正的目地却是为了寻找这位无颜女。从他话中意思来看,他似乎认识这位女子已经很多年了。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对她情根深种。施常珍如今也有一把年纪了,那么这无颜女年纪也不小了吧,这真是不可思议。”
又想:“先前在山路上遇到的两伙人都来向我们打探,一个身穿白衣、下颌留一部胡子、背上背一个黄布包袱的文士,这些描述完全符合施常珍的模样形态。那两伙人又为了什么事寻找施常珍呢?”
只听施常珍说道:“无颜,你能让我看看你吗?哪怕就只见你一面,我死也无遗憾了。”声音已越来越接近。江面上起了大雾,视物模糊,只隐约见到相距十来丈左右,有一艘大船正慢慢向下滑来,与小船越来越近。
无颜女轻泣了一声。道:“不!我不能让你看到我的样子。”
顿得一顿,只听施常珍道:“却是为何?”
无颜女道:“你……你别问了,我不会回答你。你……你快走吧,有人到处抓你,他们凶恶得很。”
浓浓大雾之中,只听施常珍激动地说道:“无颜,你……你这是在关心我吗?嘿嘿嘿,我不怕他们抓。”声音中充满了喜慰之情,虽然看不到他此时的情状,但可以想到,施常珍定是在黑夜之中手舞足蹈。
黄宜、刘紫绮和李惠兰却是越听觉得奇怪。心中都想:“无颜女一句稍露关怀的问候,竟能令施常珍为之狂喜大笑,这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突听得江面上一个粗粝的声音喝道:“施常珍,老子找了你十年,还怕你亏心事做得太多,阎王提早索了你的命。嘿嘿嘿!倒真是黄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了你这王八蛋。真是老天开眼,要我亲手来宰了你这王八蛋。”
黄宜心想:“这是那满脸文秀之气的青年人的声音,他们不是坐船去了下游的吗?怎地返转回来了。先前问我话时,那人还很客气,此时竟说起脏话来了。”
黄宜向坐在舱中长凳上的刘紫绮和李惠兰看了一眼。见那两人也是满脸费解之色,黄宜溜到舱中,守护在刘紫绮和李惠兰的身旁。他心想:“这伙人来找施常珍,只怕不是什么好事。”但觉得此时守卫在刘李二女的身旁,心中踏实得多。
只听得施常珍的声音道:“嘿嘿,徐子岑,老夫孑然一身,连朋友也没一个。我以为不会有人记得我,想不到,你竟然寻了我十年。你真够意思!”
徐子岑尖着嗓音喝道:“这十年来,我为了找到你这王八蛋,可算吃尽了苦头。还有神龙帮因你而死的十三条人命,也都要从你身上找回来。”
黄宜抬头望去,只见大江上多了两条大船。一条大船上点亮了十来个火把,甲板上站着一伙灰衣人,正是先前坐船下去那伙人,不知何时折回来的。这伙人共有十二个人,人人脸上都充满的仇恨,盯着另一艘船。
另一艘船上却只有一个人,那人昂立于甲板之上,火光下看来,那人全身罩着一件白袍,下颌留一部胡须随风飘着,背上背着一个黄布包袱。却不是施常珍是谁?却见他脸上露出一股英悍之气,和在大街上买画之时所表现出的文弱儒雅相比,天差地远,简直是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敢相信那个在街头买画的儒雅文士竟是个赳赳武夫。谁又敢相信,此时昂立船头、临危不乱的武士曾经在街头上买过画。
只见徐子岑的船正迅速地往施常珍的船头撞去,徐子岑满脸愤恨。喝道:“撞过去,撞死他!”徐子岑的船比施常珍的稍微高大一些,但两艘船都十分厚实,这么撞过去,两艘船都非撞坏不可。
施常珍不避不让,只冷笑道:“嘿嘿,徐子岑,你这是要同归于尽吗?”
徐子岑道:“老子撞死你!”
船头那小哥大叫一声糟糕。忙催促黄宜:“快把小船摇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船一相撞,波及小船,非沉没不可。”
黄宜立即明白过来,拿起船桨,和船夫一道使劲往岸边划水。刘紫绮、李惠兰也各拿起一条板凳当船桨,使劲划水。
无颜女双眼注目着大船上的施常珍,一只手不停地去扯衣服,显得很焦急。似乎她只看到施常珍的危险,却忘了自己的危险。
黄宜和船夫只划出两丈来远,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两艘大船撞在了一起。水面上剧烈地震荡,卷起一排排两三丈高的巨浪,滚滚而来。
黄宜叫道:“来不及了!紫绮、惠兰,你们快抱住船篷。”黄宜心中这一着急,不再以刘姑娘、李姑娘来称呼她们。叫的却是她们的小名,那二人听来,都涌起一股亲切之感。虽处危险之中,心头反而甜蜜多于惧怕。
刘紫绮道:“还有她。我们拉她过来!”李惠兰道:“好!”无颜女如呆住了一般,她看到徐子岑和那伙灰衣汉子纵身一跃,跃到施常珍的船上,和施常珍斗在一起。白浪滔天,拳来脚往,斗得难分难解。她心中只想:“这么多人斗他一个,他会不会被打死?”竟如不会动了。
刘紫绮和李惠兰一人拉过她一只肩膀,将她拉到船舱门边,裹在中间。两人一手紧紧抱着无颜女,另一手紧紧扣住船篷的木板。正将她拉过来,突觉小船剧烈地抖动起来,一股江水猛地卷上船尾,顺势压落下去,小船前头猛地高升,后头急速坠落,刘李二人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后边倾斜下去,眼看要掉进江水里。
黄宜大喝一声,飞起数尺来高,砰的一掌,击在船头的甲板上。他怕掌力不够,和身扑到船头,加上自身的重量,全都压在船头。僵持得片刻,卷到船上的江水滚下船去,小船后倾之势得以止住,船头落到水面上,终于没有沉默,随着江水飘荡起来。
第一波巨浪已消退,但仍有不少波浪持续冲击着小船。受到水浪的冲击,小船忽高忽低地飘摆着,随着波浪上下起伏,但已不会再倾倒。
黄宜两脚踏在甲板上,扎起马步,牢牢地定在船上。船往哪边偏,他就往另一边猛踏过去,使船平衡下来。小船虽然还在晃动,但终于不会再翻倒。
两艘大船相撞荡起的波浪在渐渐变小,波及的范围渐渐在缩小。小船再晃得几晃后,终于稳了下来。
黄宜嘘了口气,坐到甲板上。适才受巨浪冲击,他拼尽全力,小船终于没有沉没,他也因此累得筋疲力尽。
刘紫绮和李惠兰的衣服都已被江水打湿,但得脱大难,都是喜不自禁。回思适才的凶险情状,喜悦之中却也参杂了不少惊惧之情。
无颜女从二人的裹夹之中挣出来。她先时有些木讷,但是小船震荡的时候,她已清醒过来,得知是这三人救了自己,向三人敛衽行礼。道:“多谢你们救了我。”
黄宜道:“不必多礼。说起来也是缘分,当时如果你不叫住船夫,我们不同坐一条船,就没机会共历患难了。”
无颜女道:“不错,我们算是共同经历了一场患难。”她叹了口气。心想:“如果当时不叫船家去搭上这三人,适才船只受巨浪冲击,就没人来稳定船身,我恐怕也葬身江里了。哪想到,我无意间叫船家去搭载他们,反而因此而救了我一命。”
无颜女转头去看大船,黄宜、刘紫绮、李惠兰也顺着转头去看。只见施常珍所在的大船里灌进了江水,船身正在下沉。那伙灰衣人似乎执意要与施常珍同归于尽,竟都不肯退让,仍是围着施常珍恶斗。有六人或倒或躺,看来是被施常珍打伤了。但施常珍的左臂也给砍了一刀,鲜血随着他挥动手臂时不住飞溅。徐子岑和另外五名神龙帮帮众挥舞刀剑,围着施常珍狠斗。
施常珍飞起一脚,踢飞一名灰衣汉子的大刀,向桅杆边滑过去,江水已漫到甲板上了。施常珍喝道:“徐子岑,船只就快沉没了,那到时谁都别想活命。你可以不顾自己,何必要害其他人跟你丧命?”
徐子岑道:“施常珍,你想活命也不是不可商量,你交出从神龙帮偷走的东西,我就放了你。”
施常珍道:“什么东西?我根本什么也没偷,你真的冤枉我了。”
徐子岑脸色一变。喝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消遣大爷!”
施常珍苦着脸道:“徐少爷,你真是冤枉我的,我绝对没拿走神龙帮一草一木。当天和我一起去神龙帮作客的还有顾星平和叶飞卿夫妇,他二人的名号叫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顾星平外号追风无影,叶飞卿外号叫作空手摘星。这二人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神偷和侠盗。倘若你神龙帮真丢失了什么东西,十有八九是他们拿了的。你怎么不去找他们问?”
只听江面上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大笑,那笑声划破夜空而来,笑声尖利而刺耳,听之令人寒毛倒立。
那笑声一止,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施常珍,神龙帮一别,十年来没你的半点风声,我都有点怀疑你是死了。但我想像你这样怕死惜生之人,绝不会轻易便死掉的。想不到啊,十年之后,你我还有见面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