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沿西南方向行进,走了一会儿,李惠兰忽然道:“我走不动了,我要吃饭。”
李惠兰自小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在白马帮中,她被众星捧月似的捧着,吃饭穿衣这种小事根本不用她亲自操理。自有管家、仆人安排得妥妥当当。她只须伸伸手,就可穿到绫罗绸缎,张张嘴,有人就会将山珍海味送到她的嘴里。
这次受刘紫绮夹持,本来刘紫绮也没想过要让她一起来的,但是她坚持要监视黄宜找出凶手。走了大半天,没见到有饭店,三人都早已饿了。却是李惠兰最先忍不住,叫嚷起来。
黄宜道:“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哪有什么吃的,李姑娘,你再忍耐会儿,到前面大市镇上,我们再买吃的。”
李惠兰这可是第一次出远门,她曾经十分向往大侠们行侠江湖的故事,大侠们伸张正义的故事,听来痛快淋漓。自己也曾吵嚷着要当一回大侠,来江湖中见义勇为,行侠仗义。但只要稍提外出之意,便给李梁栋批驳下来,她觉得她父亲什么事都可依她,偏偏自己要独自行走江湖、证明自己这事上,她父亲就要跟她作对。这次机缘巧合,终于夙愿得偿,才真切感受到原来行侠江湖这事并不好玩,简直要命。似乎所有听到过的大侠当中,没有一个是挨饿的大侠。难不成自己初涉江湖,便要创下这个先例,成为第一个挨饿的大侠?可是李惠兰宁愿不当大侠,只要吃饱饭。
李惠兰道:“那好,我要吃清蒸鲍鱼、红烧牛肉、糖醋鸭舌、桃仁鸡丁、鸭丝掐菜、凉拌田鸡。我走不动了,在这里等着,你去买了送来。”
黄宜和刘紫绮心中均想:“她说的这些东西显然是在白马帮吃惯的,外面的饭馆哪能样样齐备?这小丫头准是饿得人事不清了,出外行走江湖,首先是保命要紧,吃穿住行,那才是其次考虑的。不然怎么会有‘餐风饮露,夜宿晓行’这句话,说得便是江湖中人的奔波之苦。”
黄宜道:“好啊,你在这里等着,说不定一会儿窜出只野狼来,你就有口福了。”
李惠兰道:“窜出野狼来,我怎么就有口福了?”
黄宜道:“你把野狼杀了,做一锅红烧野狼,滋味一定挺美。”
李惠兰皱眉道:“我才不吃野狼,肯定是臭的。”
黄宜道:“嘿嘿,你不吃它,它就吃你。你吃野狼是臭的,野狼吃起你来,那可香得不得了,当真是大快朵颐,狼吞虎咽。”
李惠兰想着野狼的凶相,不由得心中战栗。道:“我还是和你们一起走。”
黄宜用恐吓这法子换得短暂的安宁,心中正想:“她在白马帮享福享惯了,哪吃过这等苦头?吓吓她,让她安静安静也好。”
李惠兰心中暗自琢磨,如果不是因为父亲被毒死,就不会出来。但就算父亲被毒死,真要寻找凶手,也该率领白马帮帮众一同出来,最好连白马帮的厨子带上,那就不会挨饿。为什么要来受这份罪呢?是黄宜说要寻找凶手,自己怕他偷懒,跟来监视,才受这份罪的。如此追究起来,那就非怪黄宜不可了。
李惠兰越想越觉有理,也就越不服气。叫道:“黄宜,是你害我的。”
黄宜奇道:“我什么时候害你了?”
李惠兰道:“如果你不说要来寻找凶手,我就不会因为要监视你而一起出来,是你害我挨饿的。”
李惠兰自己觉得这番话实在太有道理了,足以让任何人都无可辩驳。却听刘紫绮说道:“你要是连这点苦都忍耐不了,还谈什么寻找真凶、为父报仇?你如果不想报仇,不如趁早回白马帮,做回你的大小姐,锦衣玉食,坐享其成。”
李惠兰心中确实有退回的想法,可一见到刘紫绮脸上不屑的神情、严肃的面孔,突然觉得,要是自己不去完成这件大事,空手而回的话,一定会被她瞧不起,白马帮帮众多半也会瞧不起自己。突然激发了李惠兰心中的傲气。道:“如果不是为了报仇,我还会来吗?既然来了,我当然要找到凶手,报了大仇才有面子回去。我只说肚子饿了,得吃饭,又没说要回去。”
刘紫绮道:“谁肚子不饿?但这种地方,你光吵嘴有用吗?你就算吵破了嘴,天上也不会掉馅饼给你吃的,那还不如省省力气。”
李惠兰道:“我不怕浪费力气,我肚子饿了,我就要说,怎么啦?”
刘紫绮道:“要说你一边说去,别骑我的马。”
李惠兰道:“这马是张太彪给你准备的,是白马帮的马,也就是我的马,怎么成了你的了?”
刘紫绮在八卦神拳门中,所受的也是众星捧月般的尊宠。娇贵之处并不比李惠兰来得少。只因八卦神拳门一败涂地,使她傲气受挫。又到白马帮求救过,挟持李惠兰而来,觉得有所亏欠,这才会对李惠兰一再容让。但她却也不是省油的灯,能让李惠兰嘚瑟一次、两次、三次可以,第四次却说什么也不肯相让的。
刘紫绮道:“以前是白马帮的,现在并不是。你再啰嗦,我掀你下马。我和黄宜拍马离去,等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到了晚上,这里会窜出野狼来,生吃了你。”
李惠兰一听说野狼吃人,登感害怕。心中琢磨,怎样想个法子,治一治刘紫绮,也让她害怕害怕。
两人又将吵起来,黄宜心绪烦乱,但只要一插嘴,便等于将黑锅接了过来。不是要受到李惠兰的责怪,便要受到刘紫绮的冷嘲。吃一堑长一智,黄宜上次着过一回,这次说什么也不敢插嘴了。突然叫道:“咦!那不是饭店吗?”
李惠兰和刘紫绮停止了争吵,往前一看,只见树林尽头,垂杨飘荡,一座小桥边上排列着数间草屋,草屋顶上不时冒出淡淡的炊烟。不敢断定那便是饭店,但有炊烟,至少一定有人在屋里做饭。
时近黄昏,三人走了大半天的路,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不管是不是饭店,只要有做吃的,好歹要买点充饥。
黄宜笑道:“你们看,屋顶有烟,那准是饭馆。”
刘紫绮道:“再不能吃上东西,恐怕惠兰妹妹会饿瘦的。管他是不是饭馆,先去瞧瞧再说。”
李惠兰道:“又拿我来开刷,难道只有我会饿瘦,你们就不饿吗?”
黄宜道:“饿的,饿的,这点小事就别争论了。”
李惠兰道:“干么不争论?我就要争论。”
黄宜摇了摇头。心道:“当真一句话也不能说了。”
李惠兰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你说我说得不对是不是。”
黄宜道:“不是,你说得很对,我摇头表示赞成。”
李惠兰奇道:“摇头能表示赞成吗?摇头表示的是反对,别以为我不知道。”
黄宜道:“我特殊,偏偏要用摇头表示赞成。你高兴了吧?”
李惠兰道:“你用摇头表示什么,我干么要高兴?你真是夹缠不清。”
黄宜叹了口气,只好不说话。吵嚷间已来到草屋之前。
没人出来迎接。李惠兰道:“这是什么臭饭馆,我好不容易大驾光临一次,居然没人来恭恭敬敬的迎接?”
刘紫绮笑道:“人家可能不得闲呢。”
李惠兰道:“这岂是他们不来迎接我的借口?我堂堂白马帮的大小姐纡尊降贵,是来蓬荜增辉来的,里面的人居然不来迎接,简直不识抬举。”
黄宜跃下马背,自牵去马槽喂料。李惠兰下了马,撞开了门,径自奔进草屋里去。突然,她脚下仿佛长了钉子,钉在门槛边上,走不动了。因为有三双眼睛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那三人的座位旁边,都各立着一把明晃晃的大马刀。三人的桌子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两大盘熟牛肉,一个大酒坛,另有四副碗筷。主位上没人坐,也摆了一副碗筷,却都整齐放着,并没有动过筷子,显然是在等人。
三人中间的空地上还蹲着一人,那人衣裳褴褛,双手双脚被麻绳绑着,那人的脸上、手臂上都有伤痕,有的部位还溢着鲜血,显然受伤不久。那人埋着头,看不清他的面貌,但能看到他的嘴里塞着一块布。他身上的绳索当然不什么自己栓上去的,嘴里的布也不是自己塞上的。
李惠兰虽然蛮横,却并不无脑,瞧出这阵势非同寻常。她钉在门边,为眼前的阵势所震慑住了。
黄宜和刘紫绮走到门边,见到眼前阵势,也吃了一惊。随即想到,江湖仇杀甚是平常,就算见到也要装聋作哑,倘若多嘴多舌,就此招来数不尽的麻烦。两人不动声色,对大厅中的四个陌生人瞧也不瞧,浑如不见,拉着李惠兰,到偏角处坐定。
过得一会儿,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端着一盘辣椒炒猪肝缓缓走出。恭恭敬敬地放在那三人的桌上。道:“三位爷请慢用。”
他瞥眼见到黄宜三人的这一桌,走过来。道:“不知三位吃点什么?”
黄宜道:“先来壶茶。”李惠兰道:“你店里最拿手的菜有哪些?”
伙计道:“小店小本经营,炒的是些家常菜。要说拿手的,倒是有几样,不过这个价格……嘿嘿……嘿嘿。”
李惠兰道:“嘿嘿是什么意思?”
伙计道:“嘿嘿的意思就是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客官若要吃拿手好菜,价格自然要高一些。”
李惠兰道:“尽管炒来,价钱少不了你的。”那伙计道:“小店有糖醋鲤鱼,清蒸香菇鸡,红烧牛肉,竹笋炖田鸡,这四样菜最具特色。”
李惠兰道:“先每样来一盘。”
伙计道:“好说,好说。”转过身,端来一壶茶,一碟花生米,转身去了后堂。锅铲炒菜的当当之声从后堂传出。
大厅里气氛沉闷。黄宜心中想:“那三人是什么来路?不知是好人还是坏人,更不知与青衣十八楼有没有关系?”
刘紫绮沾了茶水,轻击桌子,写道:“你猜他们是哪一路毛神?”
黄宜也沾水写道:“猜不到,你以为呢?”
李惠兰却道:“你们写什么呢?”桌上水迹未干,李惠兰侧头念道:“你猜他们是哪一路毛神?猜不到,你以为呢?他们?他们是谁?”
黄宜和刘紫绮连忙咳嗽示意,让李惠兰别乱说话,可为时已晚。
对面三人中,一个面色儒雅的中年书生走了过来。拱手说道:“客旅孤寂,三位朋友请过去共饮一杯如何?”
黄宜不知对方是什么来路,不敢掉以轻心,站起身来,李惠兰、刘紫绮也站起身来。黄宜抱拳道:“兄台美意相邀,原不该拒绝,但在下酒量甚浅,她们也不会喝酒,只能心领了。”心道:“你们一句话不说,当然孤寂了,我一路上听她们吵嘴,耳朵都快被吵出老茧来了。”
那书生向三人打量了一眼。笑道:“兄台又何必自谦呢?相逢即是有缘,一同喝杯水酒,交个朋友又有何妨?”
黄宜见对方言辞得体,但实在猜想不透这三人的来历,心想:“我常听师傅师叔们说起江湖中的种种勾当,明明要害你的,却先来示好,麻痹于你。使你不知不觉便堕入敌人蛊中。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句话总不会错的。”道:“萍水相逢,我等乃不速之客。兄台美意,在下只能心领。”
那中年书生道:“好一个萍水相逢,兄台既是不肯领情,待会儿动起手来,可别怪我们下手不留情。”
黄宜听他话中颇含威胁之意,似乎不喝他的酒,他便不肯依饶。若只黄宜孤身一人,他可以完全不计后果。可此刻有李刘二人为伴,心中不免多了几分顾虑。自己生死本可置之度外,却不能让这两个女子便将受到牵累。这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笑道:“素不相识,无仇无怨,兄台何以有此雅兴?”
那书生道:“嘿嘿,确实是素不相识。你们可识得此人?”向蹲在地上的那人指了指。
那人正好抬起脸来,神色激动,嘴里唔唔乱叫。黄宜等三人认了认,始终不知那是什么人。都道:“不认识。”
黄宜心想:“我们不认识那人,可他看我的时候,为什么会那样激动?他满脸委屈,看我目光中透着求救之意。难道他是求我救他?可我跟他素不相识,又不知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是好人倒还罢了,如是个坏人,我又怎能贸然去救?”他的眼光从刘紫绮转到李惠兰。又想:“我答应她们,要帮刘姑娘寻找她的父亲,帮李姑娘寻找杀她父亲的凶手,如今一点眉目也没有,这件事还没做到,可别再惹上什么麻烦,贻误她们的大事。”
那书生笑道:“不认识就好!”转过身,回到自己的桌上。
后堂炒菜的伙计端来李惠兰要的菜,李惠兰拿起筷子。道:“饿死了,刘姐姐,黄宜,吃菜吃菜。”拿起筷子,夹菜吃了起来。她每样菜都偿一筷,一面吃一面说:“手艺比我家的厨子差得多,不过在这荒村野店,能吃到这样的菜,也算是造化了。”
黄宜和刘紫绮心想:“她刚才一句话,差点惹来一场麻烦,最好赶紧吃完便上路。”也不客气,各埋头吃饭。
突听呀的一声,大门打开。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汉子大踏步走进屋来,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手里提着一口黑匣子,袖子上染红了一片,豁然便是鲜血。对桌上那三人立即站起来。齐道:“大哥!”中年汉子向三人瞥了一眼,又向地上的人看了看,点了点头。道:“你们都到了?”
那中年书生问道:“我们刚到不久,大哥此行顺利吗?”
那白衣人的左肩上划破了一口子,已作好包扎,他扬了扬手中的黑匣子。道:“出了点差池,但总算大功告成。来吃饭,喝酒!”四人各归坐,吃喝起来,对地上那人竟瞧也不瞧。席间,四人低头商议了几句话,不知说的是什么。
那中年书生忽然叫道:“伙计,拿食盐来。”
那伙计问道:“客官是嫌菜味淡吗?”
中年书生道:“向你要,只管拿来,啰嗦什么?”
李惠兰低声道:“菜里咸味是够的,他们还要加盐吗?”
刘紫绮道:“别管,吃自己的饭。”
那伙计拿来一大袋食盐,交给中年书生。道:“客官自己加。”
中年书生哈哈一笑,抓出一把食盐,敷在地上那人的手臂上的伤口。那人手臂上的伤口还未愈合,有的伤中还流着血,给食盐一腌,顿时传来钻心的痛。他嘴里塞着布,即使痛得厉害,也叫不出声音来,只是闷声乱叫。
黄宜扒了两碗饭,听到异响,转头看去,不由得吃了一惊。地上那人脸上满是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满脸狰狞,其所受的痛苦可想而知。
黄宜与人结仇之时,也曾说过要在对方的伤口上撒盐,但从未真正这么做过。此刻亲眼见到,那中年书生在地上那人的伤口撒了食盐,痛得那人遍地打滚的惨相。才知伤口上撒盐这事实是非同小可。
食盐遇水而化,盐水跟着渗进血肉之中,继续腌制,如被火烤,又如给万针攒刺,其痛苦堪非人受。
对桌上的四人却哈哈大笑。那书生道:“素不相识,我叫你素不相识。”
黄宜心头一震:“原来他如此炮制地上那人,竟是为了我的一句‘素不相识’。这也太荒唐了。”
大厅里尽是地上那人的惨呼声,客店的伙计屈在一边,脸上肌肉跳动,不敢去看地上的人。
那中年书生道:“伙计,去把你家火钳烧红了,我请你偿偿现腌现烤的红烧肉。”他竟然还要用火钳来烙烤那人,伙计裹足不前。
黄宜霍地站起。喝道:“住手!”
那中年书生笑道:“终于要动手救人了是不是?嘿嘿,不用这苦肉计,你怕是不会露馅的。”
黄宜道:“什么露馅不露馅的?你折磨一个无反抗之力的伤残人氏,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书生啧啧说道:“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这份侠义心肠当真少见,哈哈哈。”
对桌四人跟着哈哈哈的嘲笑起来。那书生道:“我问你,你在盐帮坐第几把交椅?每年能分到多少红钱?”
黄宜道:“我不懂你说什么!他已经受了重伤,请你不要折磨他了!”
那书生正色道:“看你还年轻,陷溺不深,若尽早回头,还有得救。若是执迷不悟,这罗胜海便是你的榜样。”
黄宜心道:“原来那人叫罗胜海,不知因何得罪了这四人,给他们抓了起来。”道:“你说话说清楚点,罗胜海因何得罪了你,你打伤他不算,还要痛加折磨?”
那书生喝道:“罗胜海这爱财如命的狗盐枭如何得罪了我,你会不知道?少给我装模作样。”
那白衣中年人说道:“跟着盐帮中这群见利忘义的小人厮混,你早晚会被他们出卖,这一刀是躲不过的。兄弟,我看你还年轻,虽受他们蛊惑,不过是一时的愚蠢。年轻人愚蠢一次不要紧,一直愚蠢那才真叫要命。我劝你趁早与这群小人划清界线,断绝关系。如果实在找不到出路,不妨加入我们海沙派,与众家兄弟一道,在水面上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何等逍遥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