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老在垃圾海里的小路上奔跑,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却不愿停下来休息片刻,只因为他有一件不得不确认的事情。
就在今天上午,他还在与久别重逢的妻女温存,忽然看到了一条新闻“看守所突发爆炸,新任城主遇难,总共十死两重伤”。
那是付俊待的看守所,肖老第一时间想到了陆宵峰。
不会是他干的吧,就算付俊该死,该受千刀万剐,也不能连累九个无辜的人吧?
但肖老心里知道,这应该是陆宵峰干的,只是他不愿意相信,陆宵峰真的变成了一个视人命为草芥的机器一样的东西,他想听陆宵峰的解释,哪怕是狡辩呢。
站在那间小屋的门口,肖老调整好了呼吸,轻轻地推开了们。
屋内没有开灯,密闭的房间内一片漆黑,夕阳的光辉在地板上铺开,一直到他的脚下停住了。
陆宵峰坐在阴影中的一条小凳上,半闭着眼。
肖老眉头拱起,下巴紧皱,好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陆宵峰从余光中看见肖老的模样,他觉得眼熟,记忆中,他的父亲陆晨新也总是这样一副表情看着自己。
肖老拉亮了外屋里的电灯,转身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
看着一动不动的陆宵峰,肖老痛苦的说道:“你,你究竟在干什么啊?!”
陆宵峰抬起头来。
“我在睡觉。”
肖老愣了一下,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将他原本酝酿好的情绪给打了个稀碎。
陆宵峰忽然一下喜笑颜开,站起身来搂住了肖老的肩膀:“开个玩笑,我是在等你。”
陆宵峰扶着肖老坐下,自己则坐在了肖老的旁边。
肖老回过神来,悲愤还未泄尽,掏出显示屏放到陆宵峰眼前,怒目圆睁,指着那条新闻道:“这是不是你干的!”
陆宵峰收敛了笑容,从背后的柜子上拿出来了一个文件袋。
“首先,这件事情是我干的,因他会在那晚逃脱,然后假死,最后洗脱罪名。当然,这是在我没有干预的情况下。”
“那你也不能滥杀无辜啊!”肖老还是无法接受他为了自己的事情而牵连到无辜的人。
“请听我说完。”陆宵峰看着肖老的眼睛。
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空气仿佛一块清冷的玄冰,将肖老的愤火熄灭。
“这个人名叫陈佳泳,他嗜赌如命,吸毒,在单位贪污受贿,搞一些小团体和城里的黑帮勾结,还诱拐未成年少女去卖淫;在家中经常家暴他的妻子,让自己女儿辍学,还差点为了筹集赌资卖掉自己的女儿…这是那场‘事故’中的死者。”
陆宵峰说着,将一张张的照片递到了肖老的面前,里面全都是这个名叫陈佳泳的警官犯下罪行的证据。
肖老看着一张张的照片,他沉默了,这个人的确该死,就算送上法庭也会被判死刑,但那是应该由陆宵峰来处刑的人吗?
肖老的脑子一时乱了起来。
“这个人名叫周文杰…”在肖老还未消化完上一份信息时,陆宵峰已经拿出了第二份资料。
“…”
“…”
陆宵峰的的确确计算好了伤亡,每个死掉的人都是陈佳泳在看守所里组建的小团体中的一员,他们或多或少参加过一些黑帮的非法买卖,干过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当天晚上他们更是已经被付俊的父亲收买,打算当夜放走付俊,然后用一个下城区的罪犯来替代他,接着用炸药掩盖踪迹,形成付俊遇难的假象,从而让他逃之夭夭。
当时他们正聚在一块打牌九,而他们用来掩盖踪迹的爆炸物就在他们身边引爆,九人无一幸免,连骨灰都不剩。
而剩下两名重伤都是入了保险的,正好家里因为各自的原因缺钱,而这重伤也不会留下太大的后遗症,相当于是陆宵峰把保险的钱送到了他们手上。
此时的茶几上已经铺满了资料,这些资料要是让检察院的人来弄的话,大概要三组人马不眠不休搞个一两周才能整理出来,此时却被陆宵峰轻描淡写的拿了出来,只为了给肖老一个解释。
肖老将最后一沓资料扔在了桌上,这么准确的资料,还拿捏得当的恰巧杀死了该杀的人,重伤了重伤的人,还是在一起官方认为是意外的事故中。
多么恐怖的计算量啊,肖老又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就和当初面对那个抹去他前半生的神奇力量时感受到的一样。
肖老忽然冷静了下来,遇到未知的事物要保持冷静,这是当初带他进入学术界的导师所教给他的第一个道理,也是他存活至今的原因。
“所以,你想用这来证明你的行为是正确的吗?”肖老看着他说道。
“是的。”陆宵峰回答。
“你要独自一人兼任检察员、法官还有刽子手吗?”肖老直视他的眼睛,想从中看出来一丝心虚,可将目光投入陆宵峰的眼瞳中就仿佛沉入了大海,什么都感觉不出来。
“是的,而且我有能力兼任它们。”陆宵峰点头回道,语气波澜不惊。
肖老低下了头,情绪有些低落:“你…现在究竟变成了什么啊…”
“你可以理解为过去的那个陆宵峰已经死了,现在,陆宵峰这个人作为我人格的一部分已经十分稀薄了。”陆宵峰轻声说道,换了一个温柔一点的语气。
“…”
“在‘空想白昼’的三千年里我体会了很多,前三百多年我都是我,一个普通人。我用普通人的思维去学习,用普通人的思维去打发时间…但在那个零界点之后,我的思维方式发生了改变。”
“我觉得可能是我的灵魂发生了质变,或者说是我找到了最完美的思维方式,从前我学一门学科大概要两到三年,而在那之后,我学习一门学科大概只要两到三天,接下来越来越快,最后我学遍了不论是网络上还是联邦数据库内的每一点知识,有时我甚至觉得人类的文明和历史都是一个微小的东西,小到能在我的脑子里翻阅。”
“我回到了我这一副身体中,我才感觉到人体拥有的能力是那么的强大。”
陆宵峰走到肖老的面前。
“你听得到吗?”他忽然问道。
“听到什么?”肖老反问。
“放电的轰隆声。在四十公里外的高空上,雷云在聚集,很快就要下雨了,还有洋流扇吹起的风,会把乌云推进内陆一千三百八十二公里,乌云只会停留三天,然后向西北开进,最后在西三区的卢兰高原耗尽…”
“你听见?”肖老有些疑惑,这么遥远的距离他能听见那么一点点微小的声音?
“你也听见了,只是你的大脑没法处理这个信息。”陆宵峰说道。
“我想告诉你,虽然我表面上看上去与普通人无异,但我在人体上所能汲取到的信息比普通人的多几万倍,我所能操控的人体功能很多从未有人用到过…但这一切都是这具肉体本身所具备的,可以说,是我‘完整’的使用了这具肉体。”
“完整?有哪个完整的人会是你这样的呢?”肖老笑了,并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有感而发。是啊,如果所有人都是“不完整”的,那唯独你一个“完整”,那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似乎是猜到了肖老心中所想,陆宵峰张口道:“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是想说,别用看一般人的眼光看我。”
肖老沉默着,陆宵峰的回答化解了他所有的怒气,解决了他所有的问题,肖老忽然明白了他一开始开的那个玩笑,那时候自己正在气头上,他开那个玩笑是想要缓解自己的怒火,这个方法好像是那本社会心理学里的,哪本来着?草,自己又不是他,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肖老释然了,陆宵峰在那“空想白昼”中呆了三千年了,自己还不到七十岁,还在操什么心,扮演什么长辈呢?
“那好了,你的仇也报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嗯,这是我叫你回来的原因。”
陆宵峰的回答让肖老哭笑不得,什么叫“叫你回来”,感情你搞个大新闻是为了叫我回来的?
肖老叹了口气,这小子越来越像个神棍了。
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余辉在洋流扇的边缘上反射出金辉色的光芒,宛如一只金色的眼瞳,正静静的注视着下方那个看起来十分简陋的小屋。
······
“这我们地方的案件怎么轮得到你们中央的人来管了?!”
一个激动愤怒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我的嫌疑犯死在了你的看守所,你觉得你还有什么抗议的权力吗?”
回应它的是一个平静沉稳的男声。
屋内戴着白手套的调查员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警长这么吵让他怎么工作啊。
忽然,屋外安静了下来。
江染皱着眉头走了进来,这警长本事没半点屁话一大堆,要不是提交上去的专案申请及时批了下来,他还真得站在案发现场外跟这蠢蛋斗嘴皮子。
“怎么样了?”一进门,江染就向他们问道。
几个调查员交流了一下视线,其中一个为首的人掀开了自己的帽子,回答道:“很难说。”
“说重点。”江染哼了一声,显然是表达自己的不满。他搁那和警长周旋可不想一回来就听他们的废话。
“是这样的,从爆炸原因来看,这应该是一起意外事故,根据爆炸痕迹还原,可以判断出爆炸点位于这个位置。”调查员用手抓着自己的帽子,给江染指明位置,同时指了指放在一旁的手提电脑,上面显示着爆炸的立体还原模型。
“爆炸物是走私的‘火炎’,联邦政府对这类重大危险工业原料有很严格的管控,有些小厂安全措施不到位就会从黑市买入,这爆炸物是当天下午六点收缴到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存放在证物室,而放在这里。爆炸物‘火炎’的常态是呈泥土状,但极易引爆,点火源很小,根据现场痕迹推断应该是一根香烟。”
“而受害者有九人的位置处在爆炸起点不到两米的位置,根据我们的走访调查,当日值班的人员说他们正在那里打扑克,有人吸烟。根据我们的调查,我们可以确定这九人中的四人是吸烟的成员,并在他们的储物箱内找到了相应的证据。”搜查员拿出来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一包香烟。
“嗯,还有呢。”江染捏着下巴,略作思索。
搜查员挑了挑眉头,张口道:“还有,根据我们在看守所内录下的口供,这几个人都挺坏的,还和一些黑帮有来往,经常进出一些风月场所...”
“我说还有一个人呢。”江染皱着眉头打断他,这种信息应该是在现场勘探结束后再作汇报的。
“哦,你是说付俊城主吧,他在里面一点,你跟我来。”搜查员带头转身往里走了。
这是一个乌黑的房间,角落处有一摊融化后又凝固的金属,那曾经是一张床。
“‘火炎’这种材料爆炸起来冲击波并不大,基本上是静态的高温,产生冲击波的也就爆炸点几米的范围,所以这里建筑结构还是很完整的,这里没有什么疑点,完全就是高热席卷而过的场景,付俊当时应该站在房间正中,那里有一小撮的骨头,也算是留下了点什么。”搜查员解说道。
江染走到了房间的正中,打开手电筒照向了那一小堆骨头。
“人的骨头有这种结构?”江染捏起了一块碎骨,那是髋骨的一小块,只是那骨骼的边缘有着锯齿一样的痕迹。
“嗯...这应该是牙齿吧。”搜查员挑了挑眉毛,说道。
“高温过后不应该会将骨头的外圈烧掉许多吗?放大之后,这应该是髋骨的一部分,这锯齿状的断痕...是人为打断的。”江染睁大双眼,一眨不眨的观察者这块断骨发出了断言。
“怎么可能,通过物理模型分析,我们敢肯定,付俊死时的姿势是站立的,如果一个人的髋骨被打断,那他怎么可能站立呢?”搜查员大声争辩道,但实际上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头皮发麻。的确有那么一种可能,一种极小的可能。
“用绳子吊起来呢?”江染说出了那个可能,“‘火炎’的爆炸圈层中有一层静态高温层,那范围内不会受到冲击波的影响,也就意味着被烧毁的物体不会有投影,麻绳会直接被烧成气体,你们的散射模型判断不出来绳子的存在!”
“那怎么可能,把骨头打断那样子叫出声来的话全看守所都听得到!”
“那如果麻醉他呢?”江染继续说道。
“你看他断骨的数量,几乎大点的骨头都断了,这样的伤势明显就是为了让他感受痛苦,又怎么可能让他麻醉呢?”搜查员蹲下来,也捏出了一断骨头来,上面同样有明显的裂痕。
“...”江染沉默了,的确,这在逻辑上说不通,那会是什么手法呢?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将这个万众瞩目的城主大人在这样残忍的酷刑下杀死。
忽然,他跳了起来:“吸音金!对!吸音金!”
江染在这个小房间中转来转去,仿佛猜到了谜底一样兴奋。
搜查员叹了一口气:“江大检察官,醒醒好吗?这是不可能的事,先不说要多少吸音金才能做到完全隔绝这个房间的声音,光是要做到瞒过看守所所有的人,将这么大坨的吸音金搬进来就已经难于上青天了好吗,何况要做到这种打断这么大面积骨头,至少得花上几个小时吧,怎么会没人发现呢?”
“是有难度,但你不能否认这个可能性吧!”江染指着他说道。
“比起你这疯狂的猜想,我情愿相信我们的城主大人有什么怪病,打断了骨头,然后秘密去医院接好了断骨,然后在这次爆炸中又断开了。”搜查员嘟囔着。
江染丝毫不予理会,短暂的思索之后,脸上的兴奋全部褪去,表情又回归了那冰冰冷的模样。
“现在将此案列为机密案件,归档至谋杀案,将陆宵峰列为头号嫌疑犯!”他昂着头,发号施令。
搜查员不再还嘴,低下头晃了晃脑袋表示了解。
江染抬头看着房间焦黑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的通风管道大半已经化成了铁水落在他们的脚下,只有一点残留的遗迹。
忽然,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了,天花板上残存的铁水呈一个奇异的图案,那是一座塔,塔顶上是一只万丈光芒的眼瞳......
······
萌黄的灯光下,陆宵峰和肖老对坐。
陆宵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目前的计划他都详尽的告诉了肖老,这不仅是陆宵峰想要做的,也是肖老一直以来为之努力的。
肖老沉默着,或许是受到的冲击太大,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良久,肖老抬起头,看着他说道:“这样真的好吗?”
真的好吗?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目的,要去欺骗、隐瞒、背离人性,这是不对的吧。
“我已经找到了些蛛丝马迹,接下来差的是资源和机会,况且,没有人会受到伤害。”陆宵峰回应到。
“然后呢?你找到那个存在之后你会怎么样?”肖老从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这几十年他只是飞驰在路上从不问目的,但陆宵峰所展现出来力量让他感到恐惧,让他忍住不想要踩下刹车,让这毫无目的的车辆停住。
“你觉得我该做什么呢?”陆宵峰问道。
肖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进入那‘空想白昼’里吗?”
肖老沉默着。
“因为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可以去死了,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保护不了,不如去死好了。如果没有那台机器我一定已经死了吧,可我只是遇见了一个人渣,就这么一个人渣,让我家破人亡。”
“所以,我会想让这个世界上的人渣少一些吧,既然那至高的存在无所作为,那就让我替他打扫打扫这个糟糕的世界吧。”
屋外忽然滚过一声闷雷,陆宵峰的眼瞳中中好似有雷霆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