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有一个特殊的弱点:爱方术,崇道教。他少年即位,政事、女色使他的健康大受影响。“只缘多病,故求长生”,嘉靖帝一边服长生药,一边斋醮祈祷鬼神赐寿,于是方士道士常出入帝王宫殿,宫内也设牌立位,到处道气仙风。嘉靖三年,龙虎山上清官道士邵元节还被征入京城,尊为“致一真人”,建真人府,赐彩蟒衣服,以备斋醮祈褥之时随请随到。
斋醮活动,需要焚化一篇青丝红字的骈俪体表章,奏报“玉皇大帝”,叫做“青词”。“青词”既要表现对玉皇大帝的奉承景仰,又要表明祈求愿望,多出自大学士之手,不少人因此取得了皇帝的恩宠。张瑾从翰林到入阁不过六年;桂萼竟打存“故事”,全不按提拔规矩,以“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入内阁,固然有主张尊崇朱祜杭的原因,也和“青词”的写作大有关联;顾鼎臣只因七章“步虚词”就特受恩眷,连升连提。
皇帝的“胃口”被严嵩瞧准了。他千方百计把自己写的“青词”奉给嘉靖帝,一次不中再来下一次。终于,嘉靖帝感动了,召见了严嵩。看着这位干巴巴、眉毛都已经发稀的老头儿,嘉靖帝觉得找到了一匹温顺恭谨的老马,肯干,朴诚。于是嘉靖帝给了他一个礼部右侍郎的名衔,并“开恩”委派他代表自己去祭告父亲的显陵。
严嵩知道不能丢掉这次机会。他大张旗鼓地“隆重”了一番,还觉不够,居然撒起弥天大谎,回去真真切切地向嘉靖汇报:“祭祀那天,开始细雨,天都替陛下洒泪。待到臣恭上宝册奉安神床时,忽然云开日朗。臣在枣阳采来的碑石,多少年来一直群鹳绕飞护持,可见定是块灵宝。果真,载碑石的船进入汉江,水势突然骤涨,真真百神护佑。此皆陛下考思、显陵圣德所致。请令辅臣撰文刻石,记载上天的恩眷。”
嘉靖帝听完,真是肝舒脾泰,觉得自己果然认准了人。高兴之后,自然是提升封赏,即传口谕提严嵩为吏部左侍郎,再进南京礼部尚书。又不久,改南京吏部尚书。严嵩一次大谎,竟在仕途上迈了三大步。那时,史、户、礼、兵、刑、工六部加上都御史号为七卿,而内阁实际上是最高行政机构,阁臣一般由吏、礼两部尚书中选任。严嵩已经离阁臣没有多大距离,如果能到京师,那就只等谁卸任、贬谪了。
为了“再进一步,到京师去”,严嵩进一步施展了奴颜婢膝、俯首帖耳的“功夫”。当时的官场风气论资排辈十分讲究,而内阁阁老中一般人的资格都不如严嵩;张孚敬正德十六年中进士,桂萼政德六年进士,夏言正德十二年中进士,严嵩却是三朝(弘治、正德、嘉靖)翰林,比桂萼尚早6年,只有方献夫与之同年中进士。但严嵩不顾自己的资格,处处低头摇尾,毫无惭色。“嵩与言同乡,事言甚谨”,“言以门客畜之,嵩心恨甚”,表面上却比门客还低气。他给夏言演戏;邀夏言到家喝酒,夏言拒绝,便亲自到夏言家门口跪着高声朗读请柬。夏言觉得严嵩真正尊重自己,便兴高采烈的喝酒去了。此事传开,人们都觉得严嵩真是个恭谨顺从的好人,再也没有人说他的坏话了。1536年,严嵩以祝贺皇帝寿辰的名义到了京城,夏言为报跪请之谊,以首辅的身份向嘉靖皇帝说了严嵩一大堆好话,为他谋得了一个更高的职位,使其进入了和内阁基本持平的权力机构。
明朝的内阁是永乐以后的政治枢纽。其实内阁大学士只不过是皇帝的“秘书”,首辅大学士也不过是“秘书长”,但由于这些“秘书”们就在皇帝左右,加上许多皇帝并不关心朝政,由“秘书”们代办的居多,结果政令常由内阁出,政治大权也落在阁臣之手。尤其是首辅,处于“秘书”们的领袖地位,有权草拟诏书,最可能左右皇帝的意旨。弘治年间的刘瑾甚至“政由己出”;正德年间的钱宁和江彬亦可借天子以草菅天下臣民。所以,七卿的地位和首辅虽然等同,官品可能还要高,但却都在内阁的股掌之中,可被任意玩弄。严嵩早已窥破其中隐秘,当然要向内阁、尤其是首辅的职位“冲刺”。然而,现在他的对手已经是起初提拔他的江西同乡,首辅大学士夏言了。他下得了手吗?
其实,无所谓下得了手下不了手。在内阁首辅权重天下的时代,政治江河常常在首辅周围改向易辙。首辅既要荐举亲近做礼吏两部尚书以为后援,又须防范他们,保护自己。礼吏两部尚书为求提携,必须谨慎地服务阁臣和首辅,同时又觊觎他们的地位,常和群辅构成集团,攻击首辅。这样,原来的政治盟友一旦进入内阁的内外围,反目成仇已是常事。新首辅上任,就又有新的礼、吏两部尚书的人选,所谓“一朝君子一朝臣”,在这里变成了“一朝首辅一朝尚书”。你不升首辅,要想保位也十分艰难,这是外势所逼。而在当初,严嵩曾被夏言轻侮,早生恨意,再加上严嵩本也不是甘居人下者,野心和雄心加在一起,成了“内势”,内外交迫,管他是谁,“无毒不丈夫”,夏言又怎么样?
要想打击别人,最直接的办法是破坏皇帝对对手的信任。诬蔑、谗毁、谣言中伤、挑拨离间,只要能达到目的,可以采取任何手段。然而夏言是一个真正棘手的对手;正德十二年中进士,“性警敏,善属文”,军国大事,都有主见,极富韬略,并且“善窥帝旨,有所附会”。没入阁即获得一枚“学博才优”的银章。这是一种特权,得赐银章的大臣无论官职多低,用此印鉴,奏章就能及时原封交皇帝本人,叫做“密封言事”。他又是替皇帝撰“青词”的第一好手。入阁14个月即拜首辅赐的官衔是:少师少傅太子太保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华盖殿大学士。明朝开国170年未有加号“上柱国”的,可见嘉靖帝对他的信赖。翟銮比夏言早入阁9年,当时身为首辅,对夏言都“恂怕若属吏,备位而已”,如今夏言已成首辅,谁还能“太岁头上动土”呢?严嵩明白,决战前夕,必须有充分的准备,首先,必须取得皇帝的信任,才有靠山和基础。
嘉靖十七年,嘉靖帝交礼部会议在明堂祭祀皇考朱杭。配享上帝,尊皇考庙号称宗,进入太庙。可是朱祜杭没当过皇帝,按理不能称宗入庙。“严尚书”综合大家意见提出了折衷方案;明堂秋享,可以在大祀殿举行,或太宗(朱棣)或献皇帝(朱祜杭)参与配享;称宗则不敢妄议(不敢讨论,不敢随便说同不同意)。唐胄公然上书援引了朱熹的理论,主张“必奉配太宗”。这下,龙颜大怒,唐胄下狱,礼部亦被质问,严嵩几乎丧尽政治生机。好在他倒戈迅速,责任委推给他人,“尽改前说”,对嘉靖之意旨鼎力相赞,并且出谋划策,备详祭朱杭事,请“改太宗父皇帝为成祖”,腾出位子来“奉皇考献皇帝为睿宗,配上帝。”9月,朱杭的神主进入太庙,严嵩反而得到“金币”,成为“功臣”。这使严嵩感到伴君之难:皇帝是不可违拗的,“自是,益务为佞媚”。同时,严嵩也找到了夏言的弱点:他太恃才自傲了,这样的人,早晚会和刚愎自用的嘉靖帝发生冲突。自己只要从中作引子,一面寻找夏言与嘉靖的矛盾,时刻准备着对夏言动手。
夏言没有听到霍霍的磨刀声,依然我行我素。第二年,夏言陪同皇帝谒祖陵回到沙河,半夜,夏言的小厨房失火烧掉了皇帝的6封亲笔信。夏言没有单独上书请罪,嘉靖帝训斥道:“打算掩饰罪责吗?”事后,夏言竟若无其事。嘉靖帝母亲死了,以孝道自诩的皇帝十分伤感,决定亲回承天视察寝陵,由严嵩和夏言护驾。路上行宫失火,烧死不少宫女太监,皇上也受了惊吓。悲哀加上惊吓,头一年因父亲称宗入庙气恼致病,今又反复,身体和精神都每况愈下。3月下旬到了承天,谒显陵,痛哭之后,身体更觉不支,几乎卧床。但严嵩仍然进言,建议在承天举行接等朝臣的仪式,说:“今谒显陵祭享皇天上帝大礼成功,朝臣皆欲表贺。”他了解嘉靖注重舆论,从不放过张扬自己的机会,因此借群臣之口谄媚,并建议在承天——嘉靖帝的家乡举行。嘉靖当然很高兴。可是夏言却不赞成,他认为皇帝圣体不宜连襄大举,况且承天无大殿。皇帝不高兴了。因为他最恨别人说他身体不好,身体不好怎能长生?夏言不管他高兴不高兴,又补充两条理由:“千里驰表,劳动天下”,“还要准备大行皇太后葬礼,诸臣不暇奔走”,这无异是指斥皇帝兴师动众,得不偿失,不顾皇太后葬礼大事,反而去搞“表贺”。嘉靖明知自己理亏,但这样被卷面子也实在难以下台。严嵩见机,立即恭谨地说:“臣仍以为承天龙飞殿规划宏大,皇上身心俱旺,贺典立即举行为宜。取决圣裁”。这句把夏言所犯之忌点明了,嘉靖冷冷地决定:“古来礼乐白天子出,礼部赶紧策划奏来。”夏言受了第一遭挫折,灰鼻子灰脸的出了行宫。一周后表贺礼如期举行,听着如珠如泉的阿谀之词,看着文武百官的朝贺,嘉靖神采飞扬,严嵩也欣喜若狂。看着垂头丧气的夏言,严嵩的嘴角出现了一丝一闪的狞笑。
表贺庆典举办完了,但嘉靖对夏言的恼恨仍存在心里。40天以后,皇帝回京途中住在大峪山,58岁的夏言经过70天的折磨已是疲惫不堪,值班到位晚了。偏偏皇帝要看前天“免湖广灾区税粮诏”的草旨。夏言气喘吁吁跪下时,姿势又不对,诏书的稿子也没誉清。嘉靖帝旧恨加新恨,直气得倒仰:“你从卑官提拔起来,不到两年,就怠慢不恭。进密疏不用朕赏赐的银章,那么,你就把朕屡次所降手敕连同银章都交回来罢。”夏言连连叩头称罪,请求免追手敕及银章“留给子孙做一份荣耀”,皇帝仍然怒气难解。退了朝,夏言只好去请严嵩帮忙求情,这可真是求到了点子上:严嵩找他的毛病还没机会呢!严嵩急忙答应,可是到北京后,却对皇上说了这么一番话:“皇上,不要追还银章和手敕吧。银章还好说,手敕时间一长,夏言太忙,怕是收藏不周呢!”这哪里是圆转,分明是暗示嘉靖,夏言可能毁损了他的手敕,火上烧油,但又不露痕迹!嘉靖听罢,果然大怒,不但手敕和银章一并追回,还“削言少师,着言以少保尚书大学士致仕”,就是说,让夏言退休了。夏言在糊里糊涂之中被严嵩狠狠地踹了致命的一脚。
400多道工装裱的手敕全都缴回了。嘉靖帝看着这些,又想起了夏言的不少贡献,觉得自己不该将他撵出去,于是下诏“免了前旨”,追回夏言,并嘱咐他办事要注意,“以免众怨”。夏言以为是严嵩的功劳,反而去谢严嵩。严嵩见难赶走这个对手,正愁没办法,见夏言来,立即又心生一计,建议夏言向皇上说明“众怨”的缘故。严嵩知道嘉靖最反感辩解,那无疑是对圣旨的否定。果然,嘉靖“复不悦”,连连谴责夏言傲慢。严嵩又在背后挑唆皇帝亲近的大臣郭勋和霍韬等攻击夏言,使皇帝觉得夏言“不荷众望”。第二年7月,便以奏章有错字为名,再次把夏言赶出内阁。严嵩的挑拨成功了。
可是,夏言出阁形成的空白别人无法填补。首先,夏言青词写得漂亮,无人能及。其次,北边鞑靼各部侵扰掳掠晋陕冀,军政要务混乱不堪,无人能理。皇帝亲览军务,不胜其烦。忧国忧民的夏言闻知,上《御边十四策》,皇帝又念起了他能干,重新启用他做首辅。这回夏言可知道了好人歹人,一上任就组织力量打击暗藏的对手。严嵩感到大祸临头了。
怎么办?生死决于毫发。严嵩几经思索,终于决定去找皇帝“解决问题”,而且想了一个毒计:利用谣言左右皇帝的意图,赶走夏言。
嘉靖二十一年夏天,严嵩顶戴香叶冠,冠上罩了轻纱,上廷朝拜。这身道士打扮是皇帝新近特意为自己和重臣们制作的,夏言却说:“不是大臣法服”,拒不穿戴,其他大臣也觉得夏言有理,大多不用。相比之下,嘉靖有些生气,批评了夏言,又夸奖了严嵩。哪知严嵩被夸完突然痛哭流涕,对嘉靖说:“夏言欺臣,目无皇上。”接着列举夏言反对建大享殿,对“修玄”的毫无热情,自己屡次相劝,反被夏言打击排挤,如此等等,把自己的遭遇完全同对皇帝的忠心联系在一起,似有若无,但说出来又像句句是真。嘉靖帝听完,大发雷霆,深觉老实如严嵩者受夏言如此压抑,委实不该,就痛斥了夏言。正好日食,严嵩串通礼部,说这是“臣下怠慢天子”,致使日失其光,嘉靖深然之,第三次将夏言赶出内阁,遗缺由严嵩递补。嘉靖也不想想,日食的解释出于礼部,礼部的尚书是严嵩,严嵩恨夏言不及,什么招数使不出来?当然,他会有察觉,不过,严嵩已经恶人先告状,而至此时,他的“老实相”还没露一丝破绽,而且嘉靖心中不满夏言已久,夏言被免已是早晚了,日食不过是个触发的时机而已。
严嵩一上任,又利用谣言,炮制了翟銮在会考时打通关节,使两个儿子同届中进士的事件,铲除了翟銮。终于在他65岁(嘉靖二十三年)进身为谨身阁大学士,内阁首辅,官极一品。这个须发斑白的老头儿,从此开始了祸国殃民的凶残生涯,也迈上了必然灭亡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