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五铢,外圆内方,跌落在地上时,正敲在一副骸骨之上,发出叮当之声,叫醒了原本睡着了的疯姑子。
疯姑子的睡眼有些朦胧,但看到钱时,却一扫困倦,发了疯似的朝那钱扑去,两只满是污血和泥的手,与赤着的脚丫并用着,似狼一般奔去。
缓缓行驶的怪车却是突然一停,自车舆上闪出一个人影来,原本他先一步冲出的,可却不慎,被地上的白骨绊了一跤。
疯姑子一把夺过一捧土和一枚钱,隔着乱发,亦能看到那股子喜悦。反观跌坐的那人,却是幽幽的一叹。
那人的衣着很奇怪,宽大的白袍子,背后绣着太阳,头上高耸着一块南华巾,看似道士,可却更像侠客。
“呵呵。”那人望着疯姑子笑了起来,笑声渐渐的大了,直到停顿的那一刻,疯姑子才为之一怔。
疯姑子将混着土的钱死死的抱在怀中,生怕那人会抢,隔着乱发,一对幽红的光隐隐摄人心魄,这下,反倒是那人一怔。
那人的嘴角朝下一弯,皱着眉朝疯姑子爬了两步,一只皙白如骨的手缓缓抬起,朝疯姑子的脸摸去。
开始,疯姑子一定是拒绝的,可她身子突然一麻,便使不出任何力气来,任由那人撩开自己的发。
此时,三两只老鸦落于树头,不忍出声去打扰他,因为它们觉得,那疯姑子死定了,这下又可以有肉来食。
可不曾想的是,那人只是看了一眼疯姑子的眼,便将朝下的嘴角翘出一牙弯月。
“跟着我吧?”
疯姑子没有多想,用力的点了点头,刚点完头便大讶道:“呀!我又……能动了。”
那人身子朝后一挺,疯姑子看清了他的脸孔,那是一张美丽如女人的脸,但女人不如他的地方,是阳刚。
那人有一半是阴柔,有一半是阳刚,阴柔的是他的唇,好似喝了血一样的红,阳刚的是他的眼,好似有两柄剑藏在其中。
“你不怕我给你卖了?”那人打趣着,自地上站了起来,说来奇怪,他这一身的洁白道袍,居然没有沾染上一丝的血污。
疯姑子笑了笑,说道:“有钱就买牛了,谁还买的起人。”
“呃……真会噎人啊。”那人苦笑一声,瞥了一眼地上的白骨,一指那问道:“是你的亲人?”
疯姑子摇了摇头,不带任何感情道:“不是,只是一同行路的人,但她救过我的命。”
“哦?怎么救的?”那人很好奇,一副白骨,如何救人?
疯姑子一笑,露出了令那人永远也忘不了的笑容,其中包含了无数种情感,唯独敌不过自嘲。
只见疯姑子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道:“她临死前说,我可以吃他的肉。”
那人听后倒是没有太多的波动,思忖了一阵,问出一个问题。
“哦,我没吃过,好吃吗?”
疯姑子摇了摇头,自己将自己的乱发撩开,鬓角夹于耳后,露出一对正在流泪的眼,说道:“就像在啃噬自己的灵魂。”
见疯姑子大哭起来,那人却笑了,向疯姑子伸出了手,将她自地上拉起,笑道:“以后不会再吃了。”
疯姑子大滴大滴的泪,有一半落进了土中,有一半滴在了脚丫,听了他的话,这才止住了眼泪,哽咽道:“我想埋了她。”
那人这才注意到一旁带血的泥坑,和疯姑子满是泥和血的手,并朝她点点头,扔下一句:“我在车里等你。”
“等等!”疯姑子开口将他叫住,那人回过头来,见疯姑子犹豫着,最终还是说道:“你是道家人吗?”
那人点点头,说道:“半个。”
“我想请你为她做场法事。”疯姑子有些害羞,更有些害怕。
那人刚想拒绝,却是眼中精光一闪,又一拍脑门,邪笑道:“本想说我不会的,但突然想到了一个还算简单的法事。”
“真的!”疯姑子大喜,正要道一声谢时,只见那人搔了搔首,为难道:“可是师门有规矩,为人做法事,是要收钱的。”
疯姑子想也没想,便双手将那五铢钱捧去,露出一对恳求的目光,弱声问道:“够么……不够的话……”
“够了。”那人倒是不嫌弃,将那枚混着土的钱捏进手里,同时松了一口气。
倏然,那人将钱攥在手中,竟然一转脸露出一副凶狠之相,冷笑连连道:“呵呵,回来了!回来了!贼老天呀!”
疯姑子被那张脸吓的连连后退,只见那人不急不慢的将钱收进怀中,同时嗤笑道:“小姑娘,刚才我不慎掉了钱,而被你拾到了,那便结下了缘,门中有规矩,结了缘便要善对。可现在这枚钱又回到了我的手里,那咱们的缘便算是断了,什么带你走,都不算了啊。”
“那……”疯姑子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倒也没在意这事,只是咬着牙说道:“那你还会为她做法事吗?”
那人一愣,万没想到这疯姑子会说这样的话,他又佯装出一副邪恶之相来,狠声道:“小姑娘,你似乎没弄清楚,我们两不相欠了,我既然不会带上你的,何况做法事?”
“嗯。”疯姑子点了点头,又重复一遍道:“那你还会为她做法事吗?”
那人又被噎了一句,但露出大大的得意道:“当然不会了。”
疯姑子大失所望的“啊”了一声,一对大眼攥着泪花,哭喊道:“那你这不是抢吗?”
“……”那人一想有理,便自怀中取出一张黄表纸,再想摸出一根毛笔来,却发现自己的口袋从来没有过毛笔,他不禁为难道:“呃……没笔呀。”
疯姑子听闻又大哭了起来,惹的那人连连皱眉,心中思索道:“若我拿钱便走,这段缘可就成了孽……”
“算了。”那人一口咬破指尖,在黄符之上写了一串字符,直到停笔之时,天空的云为之一顿,一个“成”字出口,天空的云又流动了起来。
那人将黄符递给了她,笑道:“赚了呀,大大的赚了呀,这张符你若自己留着,可避妖魔。”
疯姑子没有接,而是哭着道:“我避妖魔作甚,世人已如妖王魔神。”
“啧!”那人细细一品,这话说的颇具蕴理,不禁令他摇了摇头,笑着将黄符塞进她的手里,同时挥挥手转身而去,说道:“这符只能以天火烧,烧成灰烬后与尸骨埋于一起。”
疯姑子先是一愣,接着大喜,拼命的朝那人谢道:“谢谢!谢谢!”
那人走出了几步忽的一停,又偷偷的瞥了一眼身后,只见那疯姑子道完谢后便跪了下来,用双手继续的挖着土坑,不过脸上的阴霾尽去,少了几分疯,多了几分痴。
那人一步踩上了车舆,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疯姑子,突然朝她大声喊道:“把黄符还我,我让你跟着。”
哪知疯姑子只顾着挖土,不时的还挥挥手,好似撵着他一样,那人气恼的钻进车舆之中,长长的出了两口气,抹着胸口自言自语道:“不气,不气。”
“嘶!”那人突然想到了什么,自己将自己吓了一跳,隔着车舆,猛然回过头去。
此时车已走出,那人望了一会,又恢复了平静,再掐指一算,露出一抹邪笑来,借着指头曲指一弹,一道光点自手指尖飞出,落在了车前。
这辆车并非是以马驱使,而是一只白毛狮子,那狮子受光点一撞,原本行的缓慢,突然惊的吼叫了一声,四爪奔腾起来,吓的那树上的老鸦乱飞。
白毛狮子哀怨的回头看了一眼车舆,虽说隔着锦帘,可依稀能看到主人的身影,好似手臂抖动,不断的抹着胸口。
那人与狮子离去,因地上满是污血,故而车辕留下了两道深沟,想必是尸横遍野吧,否则怎会行了才百里之外,才不见车痕。
白毛狮子打了一声喷嚏,并停下了脚,回头本想朝主人叫上一声,却见主人还在抹着胸口,不禁暗道一声“小心眼”。
忽的,又一道光点弹出,落在白毛狮子的身上,疼的它叫唤了几声。
那人撩开锦帘自车中缓缓走下,拍了拍白毛狮子的屁股,怀着笑,但却不知是什么笑,说道:“你才小心眼呢。”
“呜……”白毛狮子委屈的再也不敢暗詈了。
那人落下地,抬头望了一眼府门,门前站着一位小童子,看来早已等候多时,肩头有了些许的晨露。
“东方先生。”
那人“嗯”了一声,负着手直走了进去,那小童子在他走后,却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我这老不死的可算来了。”那人走远,声音却传了过来,没等小童子反应过来,白毛狮子先朝他走了过来。
这天啊,和这世道一样,阴晴不定,原本刚刚逃出来的太阳,又被几朵不白的云捉了回去,说话间,要下雨。
远处的疯姑子怀抱着双膝,静静的靠在一棵残树下,见阴了天,不禁露出一抹笑意,她在等。
近处的那人却盘膝坐于榻上,闻着香茗,露出不悦之色,这不悦有点闷闷不乐的意思。
坐于那人对面的,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老者倒并无太多奇特,只是他的一只手覆在一方盒子上,倒是有些怪异。
那盒子以青丝缠绕锦缎,以锦缎包裹香木,三层方能制成此盒。青丝微遮,锦缎滑触,香木幽神,三者结合倒是极佳。
虽说看不到盒子里的东西,但想必是不菲的,毕竟在这乱世之中,由如此华贵的盒子所盛,又岂是凡物。
“东方先生,一切都准备好了。”老者的嗓子有些沙哑,不知是否是因为不舍。
那人瞥了一眼盒子,了了无味道:“嗯,准备好了,便准备好了。”
老者略微一愕,心道一声“你不是着急吗?”
“原本是着急的,你知道我的,一遇到有趣的事就会着急,不过现在倒也不打紧了,我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
老者见他说破,不禁吓的一咋舌,暗骂一声自己该死,面前的这位能够读心,他又将双眸闭上,努力的想要沉浸在心神之中,少想一些不好的东西。
那人见老者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不由得哈哈一笑,将那盒子夺了过来,笑道:“你这样是自欺欺人,对我没用的,放心了,我不读你的心。”
那人一边将盒子打开,又一边补上一句:“你的心,脏。”
被他讥讽了一句,老者也不在意,吼吼的一笑,笑道:“这世道,哪有不脏的。”
“还真有。”那人想到了一个疯姑子,顺口回了一句,这才将盒子里的一方小珠子捏了起来,打量着笑道:“这就是那劳什子的浮屠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