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洗。即便是在这暗涌着血雨腥风的寂夜中,也不吝撒下一片柔和祥瑞的光芒。
一飞骑在荒凉的小道上驰骋,马背上的正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尘埃与北斗。
他的手环过她的纤腰握住缰绳,而她坐在他的怀中,后背几乎就要贴上他的胸膛。
以这样暧昧不清的姿势共乘一骑,就算是在梦里也不曾有过,而现在她就在他的怀里,他温热如檀的气息铺洒在她后颈,如同千万只小舌般拂过,挠得她心头痒痒的。
别扭的姿态让尘埃如坐针毡,害怕忍不住心猿意马,让北斗发觉了去只会更加厌恶自己。
面目匀红,像是新上了一层香粉红霞,恰在此般迤逦的月色之下,亦如盛放的十里芳菲桃红,所幸身后之人恰巧瞧不见这丝怪异。
只是,遐想连篇的并非尘埃一人。那身后之人亦不知有何所思,保持环抱之姿将她圈住,唯有宁静的吐息。
不知错觉与否,她惊觉有一道无法忽视的视线落于头顶。
——良久,并且一瞬不瞬!
在意识到这一深沉的注目是来自于背对之人后,尘埃更有心如钟鸣而不敢轻举妄动之感。
背绷到极致,目不斜视直面前方,腿间的酸麻也只能靠咬唇磨齿忍耐。
这样的僵硬不亚于曝晒旷野,让尘埃难以自容、局促不安,终于在心底演练过无数次后,她开了口。
“北斗——”
听得她轻声呼唤自己,北斗这不疾不缓地收回旧驻的目光,回道:“嗯。”
“我问你,你喜欢皇后?”
问这话时,她的心是悬在半空中的,因此语态仓促生硬,显得过于不理直气壮。
“不喜。”
没有丝毫的停缓,没有半点的波动,他说。
“那她说...她怀了你的孩儿?”
内心一喜,她接着探道。
“我未碰过她。”
尘埃轻声叹了叹,叹息声听在他心里只觉格外地寂寞。如若,接下来她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该会有怎样的不同?
只怕,他便会再也无法压抑,会发了疯地将她锁入怀中,调转马头远走天涯。
可偏偏...唤醒他那不切实际痴念的人还是她。
她伸了小指头指去勾拽垂落在身侧的他的衣衫,心尖儿随着风儿颤啊,她是喜悦又胆怯的。
她带着温顺和通彻,道:“这些我都明白。北斗,我远比你想的更了解你。”
“可你从未说谎,你可知晓...信任却是经不起推敲。哪怕我再相信你,当你神色不变地说出那句’出家人不打诳语‘时,那一瞬...我要想要说服自己相信你的心该是有多难吗?可你为何要骗我?”
睫羽掩去眼底的一抹痛色,手心里的缰绳深深嵌入了肉里,可他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就在方才,他差点将一切都抛之脑后,什么都不想要,只愿她能逃开宿命。
他怎么能忘记?忘记他之所以出现在她身旁的理由。而作为一把利器的他却对局中的这一颗必不可少的棋子动了情。
“你不愿说,我便不问了罢。”
问不出个所以然,尘埃也不觉丧气,识趣地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可她不知道,就在瞬息之前,也许她错过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终究是北斗的冲动败给了理性。
今夜他一直在等,等这命定时刻的到来。于公,她注定得来;于私,他希望独灯夜坐天明。
可她终归还是来了。原来他们谁都逃不开命定的悲剧。
——她早已步入圈套。
复杂地望着她,眼底有化不开的忧郁,心底有破壳而出的酸喜,悲戚与欢愉的交织、升腾、对峙,谁都不肯甘拜下风。
于是他问了那句“你喜欢我?”
欲说还休、美目含羞,替她做了回应。
从前只当她胡闹顽劣,深觉是那东西夺了她的心神,原来皆是出自她的真心。
唇角已有了笑意,平静如水的双眸牵挂的身影全是她一人而已。
“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一夜。
唇角的笑还未显露,却已被扼杀。
——原本,她心悦之人并不是他啊!
若非那样东西,她应是不会多看他一眼。
印象之中,对她从来只有冷言冷语。他原是希望她能因此生恶,离他远些,也许到最后也不会落得个凄然下场。
一切本漫无目的又如同预料那般发展,身在棋局,又如何有惊世之力妄图撼动落棋之人?
如此,即便逆天而为也要护她此世性命无虞。
……
老和尚一夜无眠,思量着今夜一过便是北斗和皇后的大婚之日,依照尘埃胡搅蛮缠的性子,这档子事怕是瞒不住她。
左思右想之后又差了明空去厢房打探一二,果不出其所料,这星夜子时,这房门空空大开,哪里还有什么人呐?
“师父,坏了!尘埃不见了!”明空急匆匆地跑回来给他报信。
老和尚心头一咯噔,左眼接着右眼跳个不停,心里跟着了火得急啊。
往多的想,现在这节骨眼上,他倒更害怕尘埃拈不起轻重,又跑去皇城惹出什么事端来。
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时,抬头却见他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寺门。
“你们这是?”老和尚心头的石头刚落下,看两人略显狼狈的形容,眉毛又抖了三抖。
原来这两人皆是一片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中捞起来的。更令人费解的是北斗腰间竟系着根不粗不细的麻绳,而绳的另一端正系在尘埃的腕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北斗被绑回来了?
看着眼前这一老一少站立寒夜,面目惊惶焦虑,尘埃顿觉歉意深重,为自私行动连累了他们而抱歉。
勉强扯出一抹疲惫的苦笑,她说:“对不起,住持师父、明空小和尚。这次...也许我惹了大麻烦。”
老和尚观她面目森白,只道她是受了宫里头的人欺负,禁不住又忧心起来。
“尘埃,这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二人为何湿透了?”
“不是。此事说来话长,但简明扼要地来说,这人被我偷回来了。”她指了指身侧的北斗,复道:“也许...宫里的人很快就会察觉。”
老和尚张了张嘴,终是面目平静地没说一字。
罢了。如今人已带回事已做下,便成定局。怕就怕皇后那边,又岂是吃软服输的主?怕是好相与。
老和尚问:“尘埃,你此番可有做好打算?”
这人是被她偷回来了,断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别说是皇后,就是皇兄来了,她也绝不会放人。
很快他们便会追来,唯一的活路
——逃!
随时不忍她还是沉重地开口:“如今只能逃了,我们都离开这里!”
虽然是预料之中,老和尚和明空看起来尚有踌躇。
“逃?”明空率先开口了:“离开这里...我们能去哪里?”
尘埃摇头:“不知道...但是,我们都不能留在这里了。只要能逃离这里,逃离他们,不管去天涯还是海角...都没关系!”
老和尚默然,枯老干瘦的手捏着佛珠沉默不语,不复清明的眼看向北斗。
北斗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对尘埃的话并无异议。
“罢了,我们得赶快收拾早点上路,宫里的来了就麻烦了。”老和尚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往厢房去。
明空也是摇头一叹,转身随老和尚进了屋子。
园中只剩尘埃和北斗相视而立。
“北斗......你不收拾么?”
一身白衣,两袖清风。他好像永远都是一副无所挂碍的样子。
他摇头:“不必了。”
“唔,我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忽然想起什么,她猛地抬头对他道:“你在这儿等等我,我还有件事......去去就来!”
她扒开系在腕间连接两人的绳后,转身飞奔后院而去,北斗看在眼里却有片刻的失神。
“佛晓花——”
若说对这里她还留有什么遗憾,那便是这珠佛晓花。
葱白的指在月牙白的花萼上轻抚过,她半蹲着将脸贴着它,低语中带着歉意:“对不起,我食言了。明明说好的,待你开花我再离去,如今我却要自顾自地逃命去了。”
“但是,谢谢你,一直以来的陪伴,一次次地救赎我的灵魂。”她的眼里隐约有晶莹闪动:“答应我,你也要顽强的活下去!”
为它浇过水后,尘埃这才离去。
清冷幽香萦绕,竟有和煦的清风掠起,如轻羽落于发梢,眷恋于眉目,而后像是被温暖的风轻柔地拥住,明明是在这寒夜之中,明明被水浸透的衣衫还未见干。
尘埃猛然止步,眼瞳颤抖。出现了,那似有似无的熟悉气息,那似真似幻的亲昵触感。带着缕缕忧伤袭来,竟也让她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
她秉着呼吸,缓缓回头。
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株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也许都是错觉吧!
转身,她疾步而去。
老和尚、明空都准备好了,牵着马厩的另一匹快马,尘埃一行即将启程。
突然,喧闹声划破寂静的夜,尘埃抬头望向墙外,那里一片火海映照整片天空。
“围住整个寺庙。”
“你们去将大门撞开。”
那是......有人将他们完全包围起来了。遭了,都来不及了!
明空的脸霎时变得苍白透明,毕竟尚且孩稚,何尝见过这等场面,只能抓着老和尚的衣袖瑟瑟发抖,不敢发声。
“嘭”得一声响彻前院,那是大门被人踹开的声响。
接着走进来的是一身轻装的崔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