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殿门处早有宫人恭侯,尘埃怀揣着复杂的心情进了殿,方看北斗与皇后端坐一处,模样甚是亲昵。
强忍震惊之余,尘埃还是毫不畏惧走了前去。
抬眸注目着他时,北斗的视线也正停留在她身上。
无悲无喜的淡漠神情,一如平常的沉寂难测,难道在他心里,她做的这一切都不足以让他作何感想么?那么此刻,他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他会料到自己不惜闯宫也要来救他么?他会随自己走么?
一旦生出期待的念头,就会燃起不尽的惆怅。
看吧,关心则乱。尘埃心里满是自嘲,虽然说着要带他回去,可就连他怎么想都完全不知,多令人可笑的也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可无论如何他也不该是这般无动于衷的模样,他不愿爱她,不愿回应她也罢,她全都认了,她终于决定要选择放手了,就最后一次,将他从这深宫之中带离......往后再相见便做回陌路人。
因为,至少她希望......他能平安顺遂,一人幸便足矣。
皇后探究的目光在久久对视的两人之间游离过后,笑得雍容大方:“在寺里碰面没认出来,倒是本宫眼拙了,原来竟是七皇妹。”
尘埃皮笑肉不笑地回看她一眼,垂眸默默道:“皇后娘娘说笑了,尘埃只是一介庶民而已,不敢高攀娘娘。”
“哦~倒是忘了皇妹已做了出家人,是本宫疏忽了,还望尘埃师太勿怪。”
——阴阳怪气。
尘埃在心中毫不客气地做了番评价。
这女人一改来寺里时低调含蓄的装束,此刻整个人用妖娆妩媚形容最为贴切不过,金玉钗凤华衣裹身,金丝薄纱裙裾逶迤,一双狐眸顾盼生辉,衬得项颈那串绯色璎珞生生逊色几分,她侧身妖冶慵懒地躺在层层帏幔交叠之下的贵妃榻上,随意地伸出玉臂支撑着螓首。
若是不知晓她是当今皇后,尘埃还真以为自己进了什么勾栏院。
而北斗,就端坐在她身旁,只要她愿意,随时伸手就能触碰到他。
气闷,烦躁!她想冲上去捞起那个淡漠的人就跑。
然而她还是心平气和地开了口:“皇后娘娘,恕民女直言,民女是来带走北斗的。”
皇后娘娘并不正眼瞧她,只管漫不经心地把弄着系在皓腕间的一条红绦,颇为悠闲自得道:“哦,在寺中本宫就有些察觉,果真如本宫所想,尘埃师太对北斗师父果真情深意重呢。”
突然被别人触到痛楚,尘埃瞳孔闪过一丝痛色,再看向那两人时有些不大自然。索性北斗低垂着目光若无其事地拨动着佛珠,仿佛他不过只是一个局外人,并不身处这场暗斗之中的漩涡。
尘埃吐出一气,衣袖之中隐匿的指尖早已陷入了掌心:“是,民女确是心悦北斗。但是皇后娘娘......”,她带着浓浓的不屑撞进高高在上的皇后眼中,冷静地警告:“尘埃自知是出家人,爱恨嗔痴不禁,有悖佛法。可于我而言,恨之入骨不可除,爱之入骨尤不可除。其身虽如病入膏肓,但却深谙若非两情相悦,终不得善始亦不得善果,纵然是独有心悦,却强迫不来,我宁可选择剔肉剜骨以求成全。感情原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皇后娘娘此举以权迫人,不会觉得有失身份么?”
闻言皇后吃吃地笑了起来,慢条斯理地自桌几案上捻起茶盏,轻啜了小口,嗤道:“好一个你情我愿,那本宫说,本宫想要的,无论如何就一定要得到呢?”
——强盗理论罢了。
尘埃亦是听得一笑,眸中的薄怒却显露无遗:“皇后娘娘若以身份压人,那我无话可说。但是你真以为这样就能一个强迫出家的和尚娶你?可笑至极,你怎么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还是说即使遗臭千年,也要风流快活?”
“哈哈哈,师太果真好口舌。”殿上回荡着皇后肆意的笑声,带着不加掩饰的嘲弄和轻蔑。
蓦地她神色一凛,自榻上翻身坐起,将手中的白玉瓷盏掷于大理石板之上,随后‘咔呲’一声清脆骤响。
“师太这样说,真令本宫伤心冤枉,如此说来在师太眼中,本宫与那饥渴不已的色中恶魔简直无异啊。”她稍稍一顿,侧首带着娇艳的笑意看向北斗:“可是,北斗却有不得不娶本宫的理由啊。”
“理由?”尘埃蹙眉急问。
“这事还是由北斗你亲口告诉她罢,她可不会信本宫的话。”
她这是......什么意思?心里的弦猛然‘铮铮’作声,绷紧的心不安极了,尘埃有不好的预感。
北斗遂起身而来,站在她身前,一双淡漠得不像话的眸子里,有金色巨轮在沉浮,清冷的语调中不带丝毫迟疑:“阿弥陀佛,请回吧,贫僧不回去了。”
尘埃想不明白,甚至开始出现了幻觉,分不清此时此刻听到的是他赶她回去,还是崔洛挑衅的话语,难道真相竟如崔洛所言那般,一切竟都是他自愿的?
不会的,没有道理!
尘埃抑制不住的高声厉问他:“什么叫不回去了?”
皇后在讪笑,一本满足地看了看北斗,又瞥向尘埃,向她解释:“尘埃师太,莫非是听不懂,他是说他要留下来呢。”
“闭嘴!”
被她训斥,皇后面上的笑意霎时收敛,眼神迸射的杀意令人瞩目。
北斗默不作声地侧身,将她杀气掠起的目光阻隔于身后。
尘埃摇头,她不信!
她颤抖地走向他,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鹿,带着渴求的目光:“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什么意思?”
垂着的手倏然握紧,他的指尖紧紧扣住佛珠,如同扣住了心门,也扣住了那旁人看不见的面具。良久之后,那双半阖着的目倏然睁开,恢复到古井无波的神色,平淡地道了句:“我愿意娶她。”
尘埃的泪端就流了下来,睁着圆圆的眸,任凭泪水滑落。
他的表情里找不出一丝蛛丝马迹,他轻而易举地就将她的梦全部搅洒。
若非无情,何无波动?
“我不相信,北斗。她是不是拿什么威胁了你?你信佛敬佛,什么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什么的,你不是看得最重了吗?”
“让我来告诉你罢,他是本宫肚中孩儿的生父,你说他会不会抛开佛法娶本宫?”
有如晴天霹雳一般,炸得尘埃浑身疲软双耳轰鸣:“你休要胡说八道!我了解他,他怎么可能会碰你?他怎么可能是你......他信佛敬佛,这种事情就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会眨一下眼。”
“了解我?你有什么资格说了解我?”这一次出声的是北斗,他双眉紧蹙,眼神中带着憎恶和疏离,语气不见一丝玩笑:“若我说我爱她,为了她连佛祖都可以抛弃。这样的我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大概没有什么能比亲耳听到心悦之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更心碎的了......
这一瞬连她整个人都放空了,没有想象之中的崩溃苦闷,只是放空,感觉整个灵魂都剥离了身体,被肆意揉捏,被肆意践踏,被肆意凌虐,这便是所谓的失魂落魄么?
只是为什么?心却该死的钝痛,像是用锋利的锐器剖开,一半碾成齑粉,一半任虫蛇蚕食。
为什么?她也不明白,为何对这个人她爱之入骨,却又痛彻心扉,被他唾弃,却又为他着迷,这份卑微到尘埃中的爱!
“你撒谎。”
“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转身背对她,淡淡出声。
“好,好。”
尘埃毅然转身,踉踉跄跄出了殿,漫无目的地行走,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走尸,直到将方才憋在嗓子眼的一口浊血吐出,她才回过神来。
绯红点点滴滴沾染在白玉瓦砖上,艳阳之下刺目且耀眼,她垂眸又看了看染血的掌心,竟是无言地笑出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