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放任尘埃救人,所得的结果极有可能使尘埃遭受严重的反噬,更胜者便是因此女获救而后命数有异,使之一切偏离原本的轨迹,而致众人命数天差地别,命格斗转。
他的理性战胜了感性。神有异能,却不能随心所欲。上天在给予的同时,也不忘附之一束。
他不仅不愿她生生遭受反噬,历经天劫之患,更不愿看她因善念而牵连众生命数大改,平白自食恶业,最终逃不过天地戒罚。
因此,他收起了那些于情于理,只能眼观其变,抑情于心。救济天下,并非绝无他法,世间安得两全法?他亦为不触天法而寻求良解。
尘埃愕然,洞悉真相后,顿觉自己傻得天真,这些因果报应她不曾考虑到,甚至一如始终地认为因果轮回只是无稽之谈。可如今自己凭借一腔大义空谈救人,殊不知,事物又岂是割裂对立开来的?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有勇无谋之举稍有不慎便成千古恨,若非殿下阻拦,怕是罪大恶极,无以为抵。
一面她又觉安慰释然,殿下其人果真沉着冷静、深明大义、虑无不周,断不是冷血无情、因小失大之人。
因小失大…尘埃垂目,心念又被撩拨,郁郁然顿觉怅然若失。
惆怅未解,烦闷心间,抑郁不平。
尘埃秀眉微蹙,道出心中之虑:“殿下可相信命数?”
观月殿沉吟片刻,启唇道:“若说一切皆有命数,皆唯天命而定,不过是玄乎其玄。命无定数,易生变故。世间有言‘我命由我不由天’,皆以为是逆天改命,往往不知命数本就由自身写就。一如‘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人们又常常将其得失归论于命。信且不信,得与不得,命或非命,以此看得,更多已沦为一种符号、象征,今下多为人类借以为慰的生活态度而已。”
“譬如,我司缘法。并非有神通广大、改天逆行的本领。缘法并非凭空而生,凭意而结。你试想,若一人居于极东,一人居于极西,两人终日闭门不出,老死不相往来,无亲缘情仇瓜葛,又谈何生缘?有所为而致缘生,不无逻辑。空空一句‘缘分天注定’,不可全然如此。”
尘埃又道:“若是命数皆在于己,不受于外物固然是好,可世间的诸多不公与遗恨又如何看得?今日那姑娘何故之有,献祭海神也不过是众人之念,她的命数如何能由她做得了主?以一人来换大局,所以...为了顾全大局,就一定要牺牲那些所谓的微不足道的人么?”
他目光深沉,抿唇道:“人本无贵贱优劣之分,举足轻重与微不足道到底因何而概?不过是强权使然。”
“强权不除,平权不达,矛盾尖锐。可天地有律,万事并无绝对。静较于动,善较于恶。看似矛盾,实则共存。若要求事物处于绝对平衡的理想状态,恐怕...徒有无奈,古来圣贤并非无有扭转此等局面之举,穷其高论阔建,凡以为伸手可触,唾手可得,无不抱憾而归。非但是凡人,神明亦如此。鸿沟终不可逾越,绝对静止的平衡不可求。这并非是对天地、自然、权力的妥协,或许如今的一切不过只是自然曲折发展历程罢。若终有一日能达众生平等之境,亦不可而知。”
他叹:“既非常人能逆,也不能任之猖狂,不加约束。于超乎脱俗的仙者而言,更是责无旁贷。无论强弱,若是为谋一己私利而剥夺旁人生命者,不可谅,必将追责,使其受必得之苦。虽六界有异,不可过分干预,但无为而治,并非放任自流,而是不妄作为。”
人无贵贱之分,若为一己私利而剥夺旁人生命者,不可谅,必将追责,使其受必定之苦。
不论是作为凡人的她,还是作为仙者的她,都不曾听闻此番言论。
昔日,身为皇室公主,自以为居于高位,睥睨众生,唯我独尊。天下人莫不以己为尊,莫不对己听令景从。作为统治者,从不觉有何不妥。
而后,政事风云,皇权坍塌。一朝跌落神坛,沦为庶民,她才真正感到被压迫、被欺辱的绝望和痛苦。潦倒困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竟从未质疑过自我认知。
强者对弱者的掠夺便是常态,强者之所以可以奴役弱者,是因为强者有权势使然,而弱者无能反驳。强者可以沦为弱者,因为失势失力;弱者也可能成为强者,因为权势轮转。
不论是幼时所接纳的教育,还是父皇母后、太傅师父的教诲,所有人都有着如此契合的观念——强者对弱者的索取,是天经地义。弱者的遭遇不值同情,只有成为强者,才能立足于世,才是至高之志。
而从未有人告诉过她,不论是强者对弱者,还是弱者对强者,侵略从本质而言就是错误的。
哪怕经历了强者与弱者轮换变故,她也从未勘破。只是空有余恨,她为弱者感到悲哀,无能为力的痛恨,可到底是因弱者无能。她只是怜悯愤恨,世人为大局而牺牲弱者,弱者却无力抵抗,她为弱者的遭遇不值。可她却不曾质疑…...
殿下一番话便如醍醐灌顶,让她久久哑然。
是啊,何谓强者,何谓弱者?为何不是众生而平等?弱者便意味着压迫便是理所当然么,人本生无贵贱之分!
这便是殿下为人之本。立于天界至尊之地,却从不以强权加身,而威逼利诱旁人。不仅仅是因心善不忍,更在于行之所为心之所往。
于他更是心悦诚服,爱慕之余,将之更视为亦师亦友。心下如涛涛江涌,崩腾不止,年深日久的积郁贫瘠恰逢甘露百般慰藉,久违地泛起丝丝真情实意的愉悦。
尘埃忍不住颤栗激动的语调:“那么,殿下认为如何算得不妄作为?”
观月殿作思索状,抚颌低语道:“六界本独立而制衡,不可过分干涉,否则必将深受天罚。可若是路见不平,又不得拔刀相助,岂不是意难平?嗳,其实,于此事我也是颇为烦忧不得其解。想要逃过天劫,又要救世人于水火之中确是难办。”
抬眸又见尘埃星眸皎皎,堪堪凝望着他。她的神色恬静,带着期许和寄托。与记忆中重叠,曾几何时,两人也如此般近如咫尺,互诉衷肠。一种似曾相识的感慨跃然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