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思索转瞬即逝,也许是入世未深,那种看上去忧郁的表情仅仅是出于迎合母亲情绪的本能。孩子是种奇怪的动物,由于思绪纯朴,一切便都保存着鸿蒙初开的模样,经历人世洗礼岁月雕琢而圆滑城府的大人们反而觉得他们难以捉摸了。
母亲没在等了,这样的雨指不定得落到夜深,也许丈夫还在某处岩棚下避雨吧!
“吃完饭自己乖乖的待在家里,爸爸估计被大雨拦在某处岩棚下了,一会妈妈去看看。”母亲回到火炉旁,拿过男孩的小洋碗为他剔下玉米面上那层薄薄的米饭。
对于母亲来说,将男孩一人留在家里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哪怕现在不像自己小时候那样放羊时还能看见几匹夹着尾巴的黄狼。但出了房门,落雨的农村就更加难以让人放心得下了,抛开道路两旁的荨麻不论,一不小心便能踩上些东西滑到摔伤,特别是禄家屯的山沟里还容易遇上山体崩塌。家里还在点煤油灯,也不会出现镇上某些村里的家长将孩子独自留在家中导致触电死亡的情况,所以母亲也并不需要太过于担心。反而是丈夫,外面天色又暗,雨水又落得那么迅猛。
“妈妈,我有些怕黑。”母亲放下碗筷,披上雨衣准备出门的时候,男孩用一种孩子特有的目光凝望着母亲,母亲心里顿时一阵酸楚。她蹲下身子用那双老茧密布的手掌抚摸了一下男孩的脑袋,起身从碗柜里拿出两只瓷碗倒上煤油,从床头翻出几块碎布搓成灯芯点上,又再次抚摸了一下男孩的脑袋。
“现在屋里不黑了,妈妈出去接了爸爸便回来。”
听完母亲的话,男孩便低下脑袋再说话。其实黑暗又怎是几盏油灯能够照亮的呢,他只是不愿爸爸仅因自己踩死了那只小黄鸡便不再回来了而已。直到母亲打着电筒渐渐地消失在了雨幕里,男孩这才低声喊着“妈妈”。
他将那扇已带黑色的木门关得紧紧地,却依旧隔绝不了院里风雨的怒号。他有些想城里的哥哥了,也许他也并不是那样不喜欢自己,他上次来的时候还给自己带了些老旧的玩具。
他还想母亲,想母亲看自己追着那两只山羊嬉笑。母亲从不扔掉他从河沟里捡来的小石头,他还时常趴在母亲的大腿上掏耳朵,几只麻雀落到头顶的冬瓜树上分了他的神,他觉得那些麻雀仿佛就是落在母亲的头发上一样。
也想爸爸,想爸爸用人字拖鞋打他的屁股时,母亲总在总旁不停的唠叨却不敢对爸爸严加管教,只有自己哭得地动山摇时爸爸才无奈的将拖鞋仍在地上转身去给那两只山羊喂草。他偶尔也会蹲在爸爸背草的竹箩里去很远的地方,哪里有野花,蝴蝶,还有好多好看的蒲公英,回来时爸爸将他抱在怀里,因为竹箩里装满了喂山羊的嫩草。
他还想爷爷,也想哪个素未谋面的奶奶。
飞蛾在油灯前徘徊,演绎着一曲死亡前的乐章。男孩用竹条驱赶它们,深怕飞蛾喝了碗里的煤油周围瞬间黑了下去,他的动作是那么轻柔,仿佛手中的是剧院合唱时的指挥棒,“你走开,你走开,别喝我家的煤油。”
男孩见飞蛾那般无赖,坐在地上无助的哭了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这是孩子的本性,无助时总是呼喊母亲。
他走到火炉旁趴下,看着那些飞蛾在灯影里盘旋。爸爸去了哪儿?他真的不要自己了吗?门外风雨呼啸,他还拍有人会忽然推开门来,张开血盆大口将自己吃掉。
一只蛾子从窗外飞来,扑向随风摇曳的火焰。
趴在炉面上的男孩瞥见了这神奇的一幕,抬起那小巧而精致的脑袋,用袖口抹了把眼泪,仔细的打量着油灯前的飞蛾。它们绕着火焰飞舞,也不落在碗口上,偶尔像疯了一样扑向火焰,最后坠落在灯下的煤油了。男孩觉得它们好傻,如果自己也是只蛾子,他绝对不会如同它们一样死掉。
他第一次看见飞蛾扑火。以前,吃完饭后他便蹲在母亲声旁看着她洗碗,偶尔也看她用些旧报纸剪鞋样。坦率地说,人类很多时候便是群“很傻”的飞蛾,恐惧与勇气自相矛盾的生物,只是男孩如今还什么都不懂。
虽然觉得飞蛾很傻,但出于好奇,他还是伸出手指小心地触碰了一下火焰。刹那间,他缩回手指疼得直哭,嘴里谩骂着油灯,也谩骂着那该死的飞蛾。突然,门被什么人迅猛的推开了,冷风席卷了屋子,险些扑灭了几盏油灯。一道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头发蓬乱,身上还不停的滴落着雨水。
男孩抬头望着他,自己却还在不停的抽噎,眼泪花了他那张满是鼻涕的脸。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男孩父亲的亲弟弟,他刚进门便向男孩询问母亲的下落,男孩也含糊不清的将事情的经过讲完。叔叔用一种焦急的口吻对男孩说:“你先跟我到婶婶哪里去,到时候你妈妈回来了再让她来接,哥哥姐姐们也还没睡。”
男孩有些犹豫,母亲让他乖乖的待在家里等她回来。但是他又害怕自己一个人待着,所以便让叔叔背着去穿过雨幕离开了。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男孩问。
“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吧。一会儿你在叔叔家呆着,叔叔出去接她,还有你爸爸,他估计都被雨水淋透了。”
“爸爸是不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男孩又问。
“怎么会呢,他只说被大雨堵在路上了而已!”沉默了许久,叔叔才缓声道。他让男孩别再说话,夜路湿路滑,分心后很容易摔倒。
男孩很乖,听叔叔那么说后便不再吭声了,他知道不听话的孩子容易惹大人讨厌。
他们走了很久的山路,男孩才隐约看见从叔叔家泥瓦房的窗户里透出几点微弱的灯光。灯光里依稀夹杂着些呜咽,叔叔告送他那是因为婶婶在为大水卷走了山羊而哭泣。
叔叔单手推开了房门,婶婶连忙上前将躲在雨衣下的男孩接下,擦了把眼泪说道:“翊翔下来啦,你妈妈呢?”
“妈妈出去找爸爸了!”翊翔靠在婶婶跟前低声说道。因为经历了冷雨,他冻得瑟瑟发抖。
婶婶还打算说些什么的,却被叔叔摇头示意制止了。
叔叔出门后,翊翔便在火炉旁坐了下来,从婶婶那接过几个核桃低头玩弄着,不看堂哥堂姐,不看婶婶,也不看那几只煤油灯前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