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仲夏,晔阳禄家屯
湿云夹杂着狂风肆虐,折断不少梨树枝丫,孩子们光着脚丫在田埂上疯跑,慌乱了榆木桩上那头迟钝的水牛。两只灰绿的蚱蜢趁机溜入水牛耳朵里,暗地里祈祷自己能够置身事外,混一口明日初晨的雨露。
晔阳的仲夏是个雷雨交加的季节,天本是晴朗的,转瞬间便能瀑雨倾盆。外出闯荡的男人们经常玩笑着道:这城市巷子里招揽顾客的婆娘,那嘴脸简直就像咱们晔阳仲夏的冷雨,出了被窝便叫人捉摸不透。这虽是种消磨时间的玩笑,却也夹带着某些对故里仲夏的认知,也带点对家人的回忆。
河水逐渐泛黄,卷起些杂草从眼前经过。男人忧心忡忡地点了支烟,生怕大雨卷走自家白麦地那棵挂果的核桃。
他很是眷恋着那棵核桃,并不是因为那是父亲留给他不多的礼物,而是每年它都能给这个不太富裕的家庭带来些稳定的收入。禄家屯地处偏远,几间顶着烧瓦的红砖房零星地坐落在土墙堆便能显得有失和谐,可见那棵核桃树的存在与否并不是无可厚非。
这是个追求物质的国度,他们钟爱牛粪胜过山里的玉兰,凡不能带来实际收益的都站不住脚跟,抛开别的不论养花种草在这便是不务正业。男人却有些不同,他在院子里种了棵托人从南京专程捎来的小叶梧桐,他对金陵有不一样的情感,喜欢传闻中的秦淮河,源于当年同某位草药商人的闲谈。
但他似乎并未对如今的生活怀有任何抱怨,守着自己的土楼田地和两只长着胡须的小动物,唯独期盼的便是孩子们能够奋苦学习将来不要活成自己的样子,也从不过问过孩子是否愿意。不过大儿子已成了家,算是离巢的云雀了,至于小的,恐怕还不知柴米油盐味。
倾盆地大雨久不见停歇,男人也只能待在岩棚下避雨,手里杵着那柄铁质磨损殆尽的锄头,裤腿早已被泥水浸透。
湿透的冰冷其实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的,他也可以顶着大雨回家,只是不愿让那五岁的儿子看见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山洪来了,山洪来了!”他听见在梨树沟旁堂弟朝着他呼喊,紧接着是阵乱马奔腾,他的思绪刚从核桃树上回转过来,便被洪水猛兽吞没在了来势汹汹里。
官房门的一间泥瓦房里,炉火烧得正旺,男孩从屋里探出脑袋凝望着远处的白麦地,目睹着洪水卷走了那棵上了年纪的核桃。
“妈妈,”男孩转过身子,看着手里空挡的洋碗,把老梨木制的饭勺含在嘴里,低声道:“明年哥哥不会回来了。”
男孩有个住在城里的哥哥,今年二十七岁,是家小饭馆的老板。每年春节同妻子回来,都不会待上很久,通常次日天明时用摩托车驼上两袋最好的核桃便又回城里去了。
“净瞎说,他怎么就不来了,”母亲忙于炒菜,使他将木门掩上,别让大风将雨刮如屋里,“明年哥哥还要带小侄子来看你呢!”
“可是,白麦地的那棵核桃树被河水卷走了。”男孩眼眶里的泪水划过了脸颊,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他知道被河水卷走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母亲离开了炉灶,拿着长勺,默默地从男孩身旁经过,撑把雨伞站咋雨幕里,许久在无奈地承认那棵白麦地的核桃确实被洪水带走了。瀑雨声里,也隐约听见河沟里传来些哭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她想,估计是某家的羊群又叫洪水卷走了罢!
“这样的雨确实大了些,卷走,就卷走了吧!雨后让爸爸陪你去种几棵,长大了再请叔叔去嫁接一下,用不了几年也就挂果了。”母亲转回屋里,忘了斗掉伞面的雨水。她也不生气,也不见得哭,不像别的农村女人那样担不起损失,毕竟人又怎么向天去抱怨呢?仅是若无其事的继续忙碌着晚饭,忙完了她还得烧些热水给丈夫回来洗澡,他回来后想必又是湿透了一身。
“哥哥不会回来了,”男孩停止了呜咽,却有些心不在焉。男孩觉得哥哥喜欢核桃胜过喜欢自己,哥哥每年回家都不是为了他这个爱哭又不可爱的弟弟,但他还是希望每年春节的时候哥哥都能回来看他一眼。他活泼捣蛋,也爱沉默寡言,午饭过常会同别的孩子溜到河沟里捡石头,捉石蛙,回来时假哭着挨父亲那双人字拖鞋的打。然而每逢旦心事忧忡,他那份孩子的思绪便荡然无存,仿佛是醉酒的愁汉懿梦初醒。母亲也从不过问,毕竟孩子的忧愁往往很容易过期。
去年,祖父过世。男孩趴在门框上,不太明白婶婶同母亲为什么哭的那么伤心,只是听人说自己的祖父死。也许是感同身受,他便同堂弟躲到屋后哭了起来,抽咽声里,他看了看身旁的男孩轻声的问道:“你为什么要哭啊?”
“我看见妈妈哭了,他们都说祖父死了,就躺在偏房的那口棺材里,”堂弟说着。于是他们便哭得更加厉害了,似乎隐约的了解到,人死后,知道的人是要流泪的。
“刚才,跑过去只小松鼠。”堂弟攮他一下,用袖子抹掉鼻涕眼泪。
“我们去追它,”男孩说,然后便听见房前屋后回荡着稚嫩的“站住”声,夹杂着大人们的哭泣搅扰艳阳下的宁静。
果然,母亲的饭菜还没上桌,男孩便将所有的目光都转移到那只还未熟透的雉鸡上了。
“妈妈,鸡肉应该熟了吧,再炒下去该把锅烧坏了。”男孩掏出嘴里的梨木勺,不停的戳着那只仅属于他的洋碗。
“血水都还没干呢,”母亲挑了块泛黄地鸡皮铲到男孩的洋碗里,夹杂着滴从瓦缝里漏下的雨水,也许是应该那棵核桃的缘故,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这雨这么大,也不知道你爸爸找到地方避雨了没有。”她停了手中的活儿推开门,雨幕密集得连白麦地也看不清了,只见那棵院里小叶梧桐在风雨摇曳。
“爸爸会回来的,对吧!”男孩从锅里舀了快肉放入碗里,用那双无暇的眸子凝视着母亲。以前爸爸总是对男孩说,如果男孩不乖的话他就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会回来探望他和母亲,而男孩清楚的记得今天早晨自己踩死了一只刚孵化不久的小黄鸡。
母亲没有说话,她的耳朵一向都不太好使,每逢阴雨天的时候更是蜂鸣得厉害,再加上心绪烦乱便没听清男孩说了些失什么了。以前丈夫曾几次进城为她抓了很多副草药也不见得治好,后来便索性没再治疗了,她说上了年纪的人省体多少都会有些毛病。
男孩就那样盯着母亲,似乎也在学着母亲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