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阿乔很漂亮,和林岁岁不一样的那种漂亮。林岁岁眼睛是大大圆圆的,喜欢扎着两个发髻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宋阿乔不一样,她的眼睛是细长的丹凤眼,笑起来便惊艳了四季。她很温柔,无论对待什么人都是浅浅的笑。
沈长安刚来到宋府的时候,便觉得这个妹妹和林岁岁是天壤之别。宋阿乔喜欢叫他哥哥,寒潮哥哥寒潮哥哥地叫个不停,林岁岁从来不叫他哥哥,在她刚刚学会说话不久,她就用含糊不清的口气叫他沈长安大坏蛋。
那个时候林岁岁正在换牙,说话还漏着风,奶声奶气地叫着:“沈藏安四大坏蛋,沈藏安四大坏蛋。”林洎纠正她要叫哥哥,她就是不肯,大坏蛋大坏蛋地叫不停。叫了一会,她就哭了起来,因为大坏蛋把她的新梳发髻扯掉了。她哇哇大哭,林夫人又是拿糖哄又是给她梳头,她才止住不哭。
沈长安想起林岁岁那气得圆鼓鼓的脸蛋,上面还挂着几滴晶莹剔透的眼泪,就忍不住笑出声来。笑了一会他忽然觉得,离开那个坏丫头这些日子,竟然很想念她的哭声。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自己怎么可能想那个坏丫头呢,都是她害得自己当初无家可归流落街头,不能想她不能想她,沈长安不断给自己催眠。
这年,沈长安已经十五岁,他已经离开林府整整五年了。十五岁的少年,身材修长,体态翩翩,看起来和宋祈年没什么差别,就像是亲兄弟一样。二人关系也是极好,一起念书一起比武。宋夫人待他们也毫无两样,给他们做一样的衣服,就连每日的饭量也不曾偏袒丝毫。宋祈年有的,宋夫人也一定会给沈长安一份。沈长安也暗自把宋夫人的好记在心里,一刻也不敢忘记。
宋阿乔的爹是个很神秘的人,沈长安来到这里五年没有见过他几次,印象中他是一个不苟言笑来去匆匆的人,就连宋祈年从小到大,见过他爹的面也屈指可数。一开始沈长安还颇为好奇,后来宋家的安逸日子让他没有心情好奇,他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人不会在背后议论他,也不会冷眼对待他。
时光匆匆,一转眼,沈长安已经以宋寒潮的身份在宋府待了十年。他生得极其好看,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得便是他这样的人吧。爱慕他的女子数不胜数,一提到京城的宋寒潮,大多女子便会娇羞地用手帕遮住脸上的一片绯红。宋夫人也想为他说一门亲事,好早早安定下来,了却一门心事。
可沈长安不愿意,他不喜欢那些俗套的姑娘,她们千篇一律,看起来都是那样了无生趣。
宋阿乔也会在旁边附和:“寒潮哥哥才不能娶亲呢,娶了亲,寒潮哥哥就不跟我好了!”
宋夫人佯装伸手去打宋阿乔:“挺大的丫头了,口无遮拦的,什么跟不跟你好,你也不小了,来咱家提亲的人快把门槛踏破了,改明儿我也给你说一门亲事,早早把你们一个个都赶走,都别在我身边碍眼。”
宋阿乔赶紧搂住宋夫人:“不要,我不要嫁人,我就要待在娘身边,不要不要!”宋夫人拿着孩子没办法,只能叹了口气:“唉,我可真倒霉,摊上你这么个臭丫头。”
宋阿乔笑到:“我不是臭丫头,我是香丫头,嘿嘿!”宋夫人也被她逗笑,在一旁看热闹的宋祈年和沈长安,也笑得直不起身。
宋阿乔一边笑着,一边用余光打量着沈长安,他可真好看啊,笑起来像是一幅画,他的眼神也是那么温柔,好像一汪春水。她才不想嫁人,她喜欢的明明是自己的寒潮哥哥,她才不要让寒潮哥哥娶亲,她要嫁给他。
沈长安多年来对待宋阿乔一直是无微不至,她要吃城南的糕点,他会快马加鞭地从城北赶去,她要集市上的糖葫芦,他也跑过去给她买,她要最新的绸缎,他就时不时地跑去裁缝店里打听,最新的绸缎什么时候到,就好像如果宋阿乔想要天上的星星,沈长安也会想方设法给她摘下来。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沈长安不懂,他只知道,宋阿乔想要的一切,他都尽自己所能满足她,就连宋祈年都会经常说他太过娇惯宋阿乔了。娇惯,宋阿乔才不是娇惯的人呢,她舞枪弄棒样样精通,受苦受伤也不哭不闹。他来到宋家十年整,他从来没有看过宋阿乔掉一滴眼泪。她可不像那个爱哭包,没事就知道张开嘴嚎啕大哭。
沈长安的思绪不知道为何又落到了林岁岁这个坏丫头身上,已经过去十年了,不知道这个坏丫头长得多高了,她还那样爱哭吗,她还是那样满肚子坏水吗?沈长安摇了摇头,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再想那个坏丫头了,不要再想了!”
事实上,离开林家的这十年,他总是会不断想起林岁岁,想起她那双大大圆圆的眼睛,然后整宿整宿地失眠。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也开始不断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真的对林岁岁态度很差,才会让她如此讨厌自己。沈长安望着一轮弯弯的月亮,像极了林岁岁笑起来嘴角的弧度,沈长安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厌恶,他应该讨厌那个坏丫头,可是这么多年,他总是会望着月亮想起她。
沈长安无奈地摇了摇头,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沈长安开门去看,是宋阿乔的爹。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这么多年他们只有过几面之缘,沈长安都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存在,他也不知道自己该称呼眼前这个男子什么。
门外的人好像料到了他的反应,他径直走进沈长安的房间,坐在了靠近门口的那张凳子上。
沈长安呆呆地站在那里,那人先开口:“我是宋以穆,是宋阿乔和宋祈年的爹,你就随府里的其他人,叫我一声宋老爷吧。坐,来你也坐,别怕。”
沈长安点了点头,乖巧地坐在宋以穆身边。宋以穆开口:“你来宋府多少年了?”
沈长安轻声答:“十年了。”
宋以穆点了点头:“是啊,十年了,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
沈长安附和地笑笑。宋以穆望着他,开口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沈长安愣了一下,然后答道:“宋寒潮。”
“不,不是这个,我是问你,本来叫什么名字。”宋以穆接着问道。
沈长安抬头,对上宋以穆的眼神,那眼神刚劲有力,好像要把他看穿,不容他有半点谎言。沈长安咽了下口水,低头,用很轻的声音答道:“沈长安。”
周围的空气越发的安静,宋以穆用笑声打破了沉寂,他用手摸了摸沈长安的头:“叫什么有什么关系呢,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只是比较好奇,你别紧张。”
沈长安松了一口气,宋以穆接着问他:“你爹是不是叫沈自成?”沈长安诧异地抬头,宋以穆哈哈大笑:“你们父子俩真的很像,从我第一次见到你舞剑就发现了,很像,特别像。”
沈长安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您,您见过我爹吗?”宋以穆接着笑:“岂止认识,我和你爹师出同门,都是旧相识了。”沈长安接着问:“那我爹呢?我爹去哪了?”宋以穆不笑了,他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
那一夜太过漫长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第二天醒来,宋以穆早已离开,沈长安耳边反复都是昨天晚上宋以穆的话。他的头好痛啊,枕边是宋以穆给他留下的一把剑,沈长安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像是擦拭一件心爱的宝物。
待天大亮之时,沈长安背好剑,来到宋夫人面前,向她辞别。宋夫人先是一惊,随即看到他身后的剑,就懂了一切。
她叹了口气,说了句:“好孩子,你还是知道了,从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和他长得很像,后来看到你舞剑的样子,简直和他一模一样。”她又叹了一口气,走到沈长安面前,当年的蜷缩在街角的孩子已经比她还高了,她掏出一些银两,往沈长安的手里塞:“孩子,带着,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沈长安感激地望着宋夫人,宋夫人转身摆了摆手:“走吧孩子,一路保重。”沈长安的眼睛里有泪水,他朝着宋夫人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说了声保重以后,转身离开了宋府。
出了宋府的门,沈长安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好像又一次成了漂泊的人,可是这次与上次不同,这次他的身上背负了许多。他不再是当年那个纯粹的沈长安了,宋以穆的话还是不断在他耳边响起,沈长安攥紧了拳头,坚定地朝前方走去。
身后的宋府里,宋阿乔的声音不断响起:“寒潮哥哥呢,寒潮哥哥去哪了,你有没有见到我的寒潮哥哥?”她一路寻到沈长安的房间,房间很整洁,一看就是特意打理了的样子,干净的桌面上摆了两封信,第一封上面写着“致祈年”,第二封上面写着:“致阿乔”。
宋阿乔浑身发抖,她好像预料到上面不好的事情发生,她颤抖地打开那封信,信上是沈长安刚劲有力的字体:
致阿乔:
展信安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很遗憾没能亲口跟你道别,我不敢面对你,更不知道用上面口吻跟你说出再见。我十岁那年,你像一个仙女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带回宋府,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死在那个街头了。宋寒潮的命是你给予的,我很感谢你,你让我感知到人世间的温暖,这个人情我记在心底,他日你有危险时我一定会到。城南你爱吃的糕点,我已经付了一年的银钱,他们会派人按月给你送到府上,你最喜欢的那家裁缝店,我也打点好了,他们会把最新的绸缎给你做成最漂亮的裙子送到府上。以后寒潮哥哥不能再陪你玩了,你不要难过啊,我一定会在远方,时时祝你安好。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以宋寒潮的名义陪伴你了,以后山高路远,愿你一世长安。
宋寒潮
宋阿乔拿着那封信,只觉得浑身冰冷,桌子上,还有一个银簪,那是他们以前一起去集市上看到的,宋阿乔当时欢喜得很,但是他们三个人浑身的银子加起来也不够,只能作罢。
宋阿乔瘫坐在地上,她忽然感觉鼻子很酸。她抬起头,告诉自己不能哭,宋家的女儿是不可以轻易流泪的。可是心口,心口怎么那么痛啊。她呆呆地坐着,直到宋祈年扶起她,她才缓过来神。宋祈年只是拍拍她的背,轻声说了句“别怪他。”宋阿乔呆呆地点头,跌跌撞撞地走回屋子。
那一天,她没有吃一口饭,不管谁来劝,她都是不肯吃。她坐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根银簪,自言自语道:“我早知道他会走,可是我没想到,他真正走的那一刻竟然会这样难过。”
长夜无眠,宋阿乔在想,他有没有睡好,有没有吃好,会不会遇到危险,他到底去哪了,宋阿乔满脑子都是沈长安的脸,他和宋祈年比武的样子,他捧着书本苦恼的样子,他大汗淋漓地把糕点端给自己的样子,他对自己笑的样子。脸上怎么这样冰凉啊,是泪吗,这就是流泪的感觉吗,她走出门,看着窗外的月亮,喃喃自语:“你以后就做回你自己了对吧,我的寒潮哥哥,再也不见了对吧”
而宋祈年,则认认真真读完了沈长安留给他的信,望向窗外发呆。这十年来,他们如亲生兄弟一般,如今他走了,只觉得身边空落落的。他与宋阿乔不同的地方是,他知道沈长安离开的原因,知道他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也正因为知道,所以害怕。
他只是希望那个少年快乐,希望他如他的名字那样,一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