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岁的时候,张大伟的名号在村里已经响当当了。
像他一般年龄的娃都跟在爹娘屁股后面或者自己流着鼻涕乱跑乱耍,名字也是狗剩儿、铁锤儿、瓜蛋儿地叫着,他不,不管谁和他说话,他都会挺挺小脊背,脆生生地来一句:我叫张大伟。
小孩儿们并不觉得张大伟和狗剩儿、铁锤儿有啥区别,你说你叫张大伟我就喊你张大伟。大人们可就觉得这娃不一般,每每调侃一句:哟,你叫张大伟啊,你咋不叫张伟大啊?
“俺爹给我起名儿叫张大伟,我就叫张大伟,你咋不叫张伟大涅?”说着翻一个白眼儿,用右手拍拍羊肚子,摆正头,挺直脊背,仰着小脸儿神气十足地走开了。调侃的人碰一鼻子灰,愣一愣,回过神儿,自己笑一下,说一句:嘿,这小子,这神气,哦,哈哈,哈哈。
因为小大伟总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骑着自己的羊在村里转来转去,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人们不再调侃着问他名字,而是见了他就问一句:呦,首长您视察呢?
他也不理,继续骑着自己的羊,挺着自己的小脊背,左转转,右看看,被叫得次数多了,他又脆生生地来一句:我叫张大伟。然后丢一个白眼儿过去。
村里人笑,开始改口问:哟,张大伟首长,您视察呢?
他骑在羊上,歪着头,抿着小嘴想半天,觉得首长还挺好听,并且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了首长俩字好像更雄壮有威势了,于是点点头,清清脆脆地说:嗯,我随便看看。
一群人先是一愣,接着哄堂大笑。
一天,张大伟骑着他的小羊走到王三家门口,王三正在院子里编席子,抬头看看他问:首长您视察来了?
小大伟没吭也没动,只是向王三院里头看,王三抬头看看他,继续低头编自己的席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叫我张大伟首长”清清脆脆又很有气势的一声忽然传到王三耳里,吓得王三手一抖,篾子划破了一个手指头肚儿。他一边把手放嘴里吸,一边哭笑不得地骂了一句:你他娘的吓我一跳。好,张大伟首长,我以后都叫你张大伟首长。张大伟首长您走好嘞!
小大伟哼了一声,轻蔑地转过自己的头,骑着自己的羊踢嗒踢嗒走开了。
过半晌,小大伟又骑着自己的羊出现在王三家门口,王三抬头,看一样,喊一声:张大伟首长您视察来了?继续低头编自己的席子。
小大伟没理他,继续停在他家门口望着王三和他家的院子出神儿。一会儿,他竟然从小羊身上下来,牵着小羊的耳朵跨过王三家院门,背着小手在王三家院子里走来走去,还一本正经地东看看西瞧瞧,一会儿手扶着下巴思考,一会儿脸贴着院墙巴拉。
王三也不理他,只顾着自己编席子,偶尔抬头看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好笑,问句:张大伟首长?您在研究啥嘞?小大伟不理他,他也就由他去了。
“王三,你,把席子搬到这儿编。”小大伟小手一指,对着王三清清脆脆地发号。
“切……“王三哭笑不得,摇摇头:“我说你小子,这是我家,我想在哪儿编就在哪儿编,你小屁孩儿还真以为自己是首长啊?!”
“我说,你,把席子搬到这儿编!”小大伟毫不示弱,像没听到王三的话一样,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下自己的指示。
看他一本正经的小脸儿,王三也不笑了,顿了顿抬起头看着他:“你给我说说,我为啥就一定要搬到那儿编,为啥就不能在这儿编?”
小大伟咽了一下口水,展现出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奈,再次翻个白眼儿,小手一指:“你,搬到这儿编!”
王三定定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又固执的小模样,被逗得完全没脾气:“好好,尊敬的张大伟首长,您说在哪儿编我就在哪儿编。”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席子篾子拉过去,一边笑着嘟哝着:“这他妈啥世道,我在自己家被一个小娃指挥着,哈哈,哈哈。”
“记住了,以后都在这儿编,我每天都来看。”小大伟看王三换好了地方,清清脆脆地甩下一句,然后挺着小脊背,背着小手,牵着羊耳朵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王三定定地看了半天,等到小大伟都不见了身影他才回过神儿来,噗嗤一声笑出声,摇了摇头咕哝句:这小子。又开始编他的席子。
小大伟说话算数,从此以后,每天必上下午各一趟跑到王三家门前巡视一番,看看王三是否在自己指定的地方编席子。哪天如果王三换了地方,他就生气地去指挥一番,非得等王三搬到他指定的地方才罢。
没出两天,村里的人都知道了王三被指挥的事儿,大家于是问:嘿,小子,为啥王三非得换个地方编席子啊?
“我叫张大伟。”小大伟小眼儿一翻,清清脆脆地丢下一句,然后就骑着自己的羊神气活现地离开了。
大家看着他的背影,有的笑,有的骂,有的一边摇头一边啐……
一直到那天,王三提着两斤猪肉闯进张老头家,对着张老头就磕头。
那天王三刚去集市卖了新编的席子,因为席子卖得顺当,价格也适当,一高兴就割了两斤猪肉带回家要给婆娘和娃解解馋。把肉放回厨房,看婆娘在田地里干活儿还没回来,想着自己又多耗了两斤肉的钱,王三赶紧又抱了新的篾子准备在院子里开编。他刚想把篾子放在自己以前的地方,想想大伟这小子来了又得一阵魔障,不够浪费时间的呢,干脆,还在他说的地儿编。
王三心里高兴,手上也顺当,正编得起劲儿,忽然一阵轰隆隆咚咚咚的巨响把他吓个半死,等回过神儿来,他腿都软了,哆嗦着站了好几次才站起来。他围着那块大石转半天,再抬头看看院墙上面,腿一软又坐下来。
原来,王三的家在村子最西面,他家西面的院墙就着村外的一片小土山砌造,山上有一块巨石正对着王三家的院子。
许是因为长年在土里埋着,再加上那石头本就离院墙还有很远的距离,所以谁都没注意。可是随着一次次雨水冲击,石块早就暴露在外,非常不稳定了。土山和王三家的院墙成60度斜坡儿向上,石块落下时,正砸在王三以前编席子的地方。
张老头后来问大伟:你是故意救王三的吗?
小大伟脸一沉,眼一斜,给了他爹一个不可理喻的表情,骑上自己的羊神气活现地走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