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洒满整个院子。
亓茉被院子里说话的声音吵醒,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床。
外头很热闹,她推开房门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往下看。卡特正躺在太阳底下睡觉,不少早起的客人在最大的那面围墙边站成半圈,不时兴奋地讨论几句,他们围观的中心正是谭也。
谭也今天换了一身简单的军绿色工装,穿着黑色长靴戴着白色手套,干脆又利落。阳光从侧面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越发显得他侧颜轮廓分明。
他一手拿着调色盘一手拿着刷子,慢条斯理地在内墙绘出轮廓。
客人问:“你在画什么呀?”
谭也言简意赅:“店名logo。”
“是‘零上十九度’这几个字吗?”
“对。”
客人称赞:“颜色搭配真好看。”
谭也微微弯唇,算是回应。
亓茉双手托着下巴看了好一会儿,见老是有客人同谭也搭话,终于忍不住大声喊:“喂,这么好的天气,你们窝在店里干什么,不打算出去逛一逛吗?不要打扰我们工作人员干活好不好!”
她尾音上扬,像是抱怨又像是在撒娇。
相熟的男客人冲亓茉笑:“小老板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我每天都起很早好不好。”亓茉笑道,“对了,你昨天不是说今天打算爬苍山吗?”
男客人无不遗憾:“在等朋友起床,晚一点就去。去完苍山,明天就该启程回家了。”
亓茉热情相邀:“今晚一起吃夜宵呀,送一送你。”
“好啊。”
闻言,谭也抬头往亓茉的方向看了一眼。亓茉立刻扬着笑脸冲他挥挥手:“嗨,早上好呀。”
谭也不冷不热地收回目光,并没有理会她。
亓茉耸耸肩,并不在意。左右昨晚已经糗过了,即便再尴尬也挽救不了了,她的心态已经调整回来了。
行走江湖开青旅的第一宗旨是什么,是厚脸皮。
亓茉洗漱完换了衣服下楼,正好看到梁小悦在公共区踱来踱去打电话:“……他有什么好傲的?真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吗?不就是个粉刷匠吗?”
梁小悦的脸色很不好看,亓茉还是头一回见她这个样子。
亓茉凑到蒋爱琳身旁坐下,悄悄问她:“梁小悦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生气?”
蒋爱琳退出手游,兴致勃勃地跟她八卦:“战无不胜的梁小悦早上试图跟谭也搭讪,碰了壁,能不生气吗?”
亓茉眼睛一亮:“哦?快说来听听。”
蒋爱琳调整了一下坐姿:“听说,她今天一大早在厨房捣鼓了几个三明治出来,谭也一下楼,她就凑到他身边,说什么吃不完请他吃,特别殷勤。你说她来这几天,在咱们店勾搭多少个小哥哥了?她天天作妖,能是吃个三明治这么简单吗?她那心思……啧,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亓茉心里“咯噔”一下:“这招应该挺好使吧?”
蒋爱琳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可人家谭也根本不吃她这套。”
“就算不吃,她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吧?”
“听说,谭也特别冷漠地说,对她不感兴趣,让她以后不用费心了。”
亓茉讶异:“这么直接?”
蒋爱琳一摊手:“嗯哼。”
亓茉表示怀疑:“你这从哪儿听来的,没有添油加醋吧?”
“好几个客人都听到了,哪轮得到我添油加醋?”蒋爱琳挑眉戏谑道,“咱们店总算有‘鉴婊专家’了,希望广大男同胞可以跟他取一取经,不要被‘绿茶’给蒙蔽了。”
听了蒋爱琳的毒舌发言,亓茉“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没有亲眼目睹八卦现场,亓茉深表遗憾。
“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很漂亮。”
亓茉哼着歌慢吞吞地凑到谭也身后站定,心情很不错。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谭也画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你觉不觉得,整个logo只有店名这几个字有点单调?”
谭也头也不回,继续专注地在墙上涂涂抹抹。
亓茉从爸妈那儿看过他的设计图稿,除了精心设计的店名logo外,院子内侧的墙绘是动物主题,外侧则是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他的画风极美极精致,可以说是特别契合“零上十九度”的氛围。
亓茉锲而不舍地提建议:“可以在店名旁边画一只卡特吗?就是我们店里那只金毛。”
谭也依然没回头:“不可以。”
亓茉问:“为什么不可以?顾客不是上帝吗?”
谭也敷衍地挑了挑唇,低头将颜料混合在一块:“你有把你店里的客人当上帝吗?”
亓茉理直气壮“双标”:“大家都是朋友嘛,当上帝多没意思。”
谭也不说话。
亓茉继续劝:“依我看,卡特是我们店里的灵魂角色,最能代表我们‘零上十九度’,放在店名logo旁边最合适不过。”
谭也终于看了她一眼,但语气并没有松动的意思:“墙绘的内容早已经定好了,无法更改。”
“我没有让你更改呀,”亓茉试图钻空子,“只需要再添加一个……”
她话还没说话,谭也便皱了皱眉,语气不耐烦:“你是在带头打扰工作人员干活吗?”
亓茉一噎:“……”
他好冷淡。
她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她爸妈欠了他几百万工资,不然他怎么一副讨债脸?明明她才是雇主啊!
亓茉丧气了几秒后,很快把这小小的情绪抛到了九霄云外。
二楼女浴室的喷头出了问题,出水特别少,根本洗不了澡,一整个上午不少女客人来前台反映情况。
前台雷霜霜一脸凝重,不厌其烦地跟她们解释。亓茉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实在没办法,她只好让管昊去隔壁民宿问一问有没有维修工人的电话。
刚一出去,管昊又喘着粗气跑了进来,他满脸兴奋:“亓茉姐,霜霜姐,不用叫修理工了,杨大哥已经回来了,现在正在外头停车。”
亓茉终于松了口气。
杨文奕杨大哥负责整个店的安保和维修,前几天休假不在店里,导致店里出了好几个乱子。他性子沉稳话不多,是整个“零上十九度”的定海神针,只要他在,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杨大哥仔细查看了女浴室的情况后,很快发现原因,果然不过几分钟就处理好了,替“零上十九度”省了一笔修理费用。
中午吃过午饭后,亓茉想了想,噔噔噔地跑过去敲谭也的房门。
“谁?”
“是我,亓茉。”
等了一会儿,谭也打开门,表情不是很耐烦:“现在好像不是工作时间。”
他的灰色外套搭在椅背上,上半身穿着白色T恤。他桌子上的电脑开着,旁边是一沓图稿。
“我知道。”
亓茉好脾气地指了指身后的杨大哥,正色道:“我昨天答应过你的,要帮你修好天花板。”
谭也看了杨大哥一眼,神情微微缓和,侧身让他们进去。
管昊把油漆桶换了位置后,屋顶已经没有继续渗漏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杨大哥看了镇定自若的亓茉一眼,对谭也说:“我等会儿去三楼把这个位置的木板加固一下,下次不会再漏了。”
谭也略一颔首:“辛苦了。”
亓茉笑了笑:“麻烦你啦,杨大哥。”
“不用客气。”
杨大哥转身出去了,亓茉并没有跟着他一块出去,而是快走两步,停在一幅挂画前,瞪大了眼睛。
她惊讶地指了指:“这幅画是哪里来的?”
谭也语气很平淡:“我在柜子顶上发现它的。”
“你怎么把它挂出来了?”
谭也反问:“不可以吗?”
“可以倒是可以。”亓茉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忽然问,“你觉得这幅画画得怎么样?”
谭也顺势望向那幅挂画,那是一只九色鹿,虽然画功青涩,但用色大胆,很有自己的风格。
“还不错。”他言简意赅地评价。
亓茉笑弯了眼,满脸嘚瑟:“这是我小学的时候画的,是不是很厉害?”
谭也微微惊诧,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在画画上的确挺有天赋。
亓茉说:“小学的时候我学过两年画画,没想到我爸妈留着我以前的画作不说,还把它裱起来了……说起来,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一个画家。”
谭也皱了下眉,打断她:“还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
亓茉犹豫了一下,把细心折好的纸张打开,递给谭也:“这是我的想法,希望你可以看一看。”
她在他原有logo的基础上,额外画了一只卡特,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但模样憨态可掬。
她很有诚意。
谭也望着那幅简易画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样?”亓茉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给出一点意见。
谭也忽然站起身推着她出门,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再说吧。”
“零上十九度”的煮饭阿姨今天下午临时有事不在,做饭的重任便落到了雷霜霜身上。并不是因为她做得有多么好吃,只因她猜拳输给了大家,迫不得已。
今天住店的客人格外多,看霜霜姐实在忙不过来,亓茉便自告奋勇要承包今天的晚饭。
她拉着蒋爱琳陪自己去菜市场买了菜,在厨房忙了一下午,按着网上搜来的食谱精心做了四菜一汤。
她刚在工作群里发出“快来吃饭”的通知,丁诵便探出头来。他吸吸鼻子,皱起眉:“你干什么了,把厨房炸了?”
亓茉嫌弃他:“你又来蹭饭!”
丁诵厚着脸皮走进来,咧嘴一笑:“这么小气做什么,都是自己人。”
亓茉扯了扯嘴角:“谁跟你是自己人?”
丁诵帮着把几个菜端去餐厅,嘴里停不下来的挑剔:“你这菜的卖相实在让人没有食欲。”
亓茉反复劝自己不要把菜倒在他脑袋上:“本来就没你的份好不好?”
管昊是第一个过来的,然后是杨大哥和雷霜霜,最后是刚刚结束工作的谭也。
他换下了那身工作时穿的工装,不愧是个讲究人。
等人到齐后,亓茉主动把碗筷分发给他们,边发边说:“千万别不好意思,放开了吃,最好不要浪费。”
丁诵第一个夹菜,刚把红烧排骨放进嘴里,便脸色一变,忍了忍,实在没忍住,转身吐进了垃圾桶:“亓茉,你是放了一斤盐吗?盐再便宜也经不起你这么放吧?”
管昊也被咸到了,赶紧去找水喝。
雷霜霜舀了一勺海带汤,刚喝一口便面露难色:“汤有点淡了。”
杨大哥勉强把菜咽了下去,顾及亓茉的面子,夸了句:“至少煮熟了,不会食物中毒。”
亓茉:“……”
丁诵第一个搁下碗,一点面子也不给她:“不吃了,溜了溜了。”
亓茉愤怒:“我辛辛苦苦做的,不吃浪费了。”
丁诵说:“浪费几个菜总比吃坏肚子费钱好吧?”
他自己不吃就算了,还把雷霜霜的筷子夺过来,语重心长地劝她:“霜霜你也别吃了,你不怕晚上拉肚子啊?走走走,我们点外卖吃,你想吃什么,我请。”然后强行拉着雷霜霜走了。
杨大哥和管昊对视一眼,沉默不语地跟在了丁诵身后。
亓茉满头黑线,默默嘀咕:“要不要这么不给面子啊,未免太过分了吧!”
目送他们走远,转过身却见谭也还留在这里,亓茉愣了愣,忽然有些感动。
这个世界,果然还是有好人存在的。
亓茉眼睁睁看着谭也舀了一勺汤,然后把排骨泡在了汤里,不紧不慢喝了一口。
他表情一凝,很轻地皱了下眉,还是咽了下去。
亓茉期待地望着谭也:“味道怎么样?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糟糕吧?”
谭也瞥她一眼,象征性地弯了下嘴角,权当回复。
亓茉不气馁,换了一个问法:“你怎么不跟他们一块去点外卖呀?”
谭也拿公筷夹起蔬菜,问:“蔬菜你有洗吗?”
“那当然,我反反复复洗了五遍,生怕不干净!”
谭也又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土豆刨完泡过水吗?”
“肯定泡过水啊。”
谭也抬眼:“我怎么知道外卖有没有洗过?”
亓茉:“……”
他说得很有道理,他果然是觉得外卖不够干净……
行吧,她就不该对谭也抱有期望。
亓茉愤恨地咬了一口排骨,表情顿时僵在脸上,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她把菜碗往谭也面前一推,含着排骨含混不清地说:“那你多吃点,别浪费了。”然后飞快地搁了碗往门外跑,“哎,点外卖的那几个,等等我,算我一个!”
夜色渐深。
谭也坐在电脑前望着图稿出神,半晌没有动。
“零上十九度”的隔音不是特别好,外头走廊里嘈杂的说笑打闹声断断续续地传入他耳朵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忽然传来敲门声。
谭也偏头:“谁?”
外头安静了一会儿,有人出声:“又是我。”
听出声音的主人,谭也只觉头痛。
见里头的人不说话了,亓茉再度敲了敲门:“我真的有事。”
等了等,门开了,谭也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她。
谭也还未开口,亓茉便低垂着头一股脑地说:“我真的是有急事。”
亓茉指了指自己满是泡沫的头:“我房间的浴室没热水了,可以借你的浴室洗个头吗?”
她在拉下脸借浴室跟用冷水洗头之中权衡了一下,还是觉得不让自己着凉更重要。
谭也皱眉:“怎么会没热水?”
亓茉振振有词:“女生嘛,洗个澡洗个衣服不就差不多用完了?”
谭也不置可否,抬了抬下巴:“走廊尽头就是女生浴室,有用不完的热水。”
亓茉抬起头,苦着脸说:“我好歹是‘零上十九度’的小老板吧?平时都是漂漂亮亮出现在他们面前,怎么好让客人们见到我这副没形象的样子?”
她穿着草莓图案的可爱睡衣,顶着一头泡沫,的确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谭也认真看了她一眼,嘴角忍不住翘了翘,表情有所松动。
他没说话,转过身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亓茉见他没拦自己了,赶紧跟在他身后进去。
她走进浴室,迎头撞见浴室里的镜子,被镜子里自己的鬼样子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她刚才没看错,谭也肯定是在嘲笑她。
把泡沫冲干净,她慢吞吞地洗完头走出浴室,谭也还是坐在电脑前,专注地看着屏幕,不时拿出图稿对比。
他是个头脑清醒、目的明确的人,生活习惯也很好,作息规律,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理会女游客的搭讪,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和其他一门心思找乐子的游客完全不同。
亓茉吸了吸鼻子:“你的房间好香啊,一股薄荷味,你喷香水了?”
谭也瞥她一眼:“我从不喷香水。”
“那为什么这么——”
亓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明显刚刚洗过澡,穿着睡衣。
她眨眨眼睛,把沾在睫毛上的水渍眨掉:“你用的什么牌子的沐浴露?”
“你刚刚在浴室没看到吗?”
“我只看到我们店里放的沐浴露和洗发水。”
谭也淡道:“就是它。”
亓茉惊诧:“就是它?”
“嗯。”
亓茉笑了笑,若有所思:“看来我们店品位挺不错的。”
房间里灯光很暗,只开着桌前一盏小台灯。
亓茉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慢慢走到谭也身后,她好奇地探身:“你在做什么?”
她的呼吸无意识地落在他耳畔,与此同时,一滴水沿着她的发梢悄悄滴落在他的脖颈上。
谭也微微一僵。
亓茉随意扫了一眼电脑屏幕,上头好像是店名logo的图案。
还没看清楚,谭也便“啪”的一声把电脑合上了,他莫名地有些心烦意乱,忽然站起身,冲她冷道:“洗完了?”
亓茉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他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老老实实地点头:“嗯,洗完了。”
谭也把门拉开,示意她出去。
亓茉瘪下嘴,想了想还是有些不甘心:“我白天跟你商量的事,你真的不打算再考虑一下吗?”
谭也有些心不在焉:“什么事?”
亓茉说:“就是在logo旁边加一只卡特,我还画了示意图给你看的。”
谭也懒得回复她:“我要睡了。”
“别呀。”
亓茉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睛又圆又亮,像一只小鹿。仿佛,只要他拒绝她,就是干了一件十恶不赦的事情。
她不自觉地放软嗓音,央求道:“哎,额外画一只卡特费不了多少时间的,我另外付你钱都可以,拜托了。”
谭也目光移开不再看她,淡淡道:“再说吧。”
见他态度不再那么冰冷强硬,亓茉心头一喜,权当他答应了:“画得好看一点,要神形兼具的那种。”
谭也抿了抿唇。
果然,刚才只是他的错觉而已,这姑娘机灵得很,极其擅长得寸进尺。
他毫不留情地把门一关:“睡了。”
亓茉心满意足了。
把头发吹干后,亓茉百无聊赖地窝在沙发上看书。
杨大哥正在整理院子里的杂物,亓茉看到后,跑到他身旁帮他的忙:“杨大哥,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啊?”
杨大哥笑:“整理好就睡。”
闲聊了几句后,亓茉状似无意道:“对了,杨大哥,你给店里采购的沐浴露还有吗?”
“你说那个薄荷味的沐浴露?库房里有的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亓茉笑眯眯地说:“给我一瓶吧。”
“当然可以,我忙完就给你送过去。”
“不用这么麻烦,明天你再给我也行。”
杨大哥说:“好,那我明天给你放在前台,你记得拿。”
“谢谢杨大哥。”
“谢倒不用,但我好像记得你之前不喜欢店里的沐浴露吧?你不是嫌它味道不好闻吗?”
亓茉顿了顿,慢慢地笑开:“嗯,忽然觉得没那么难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