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其实首先是教授,所以谈校长,其实还是在谈教授。不过尽管如此,校长还是不同于教授,应当有所区分。大学校长确实不好当,但当好了,确实是一件大快人心事。蔡元培之出长北大,不但是北大历史上的一个划时代转折,也同样是中国现代大学制度构建之开端。我们谈校长,首先要谈的第一条原则“思想自由与兼容并蓄”就源自于蔡氏掌校所提出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陈平原先生称:“作为北京大学‘永远的校长’,蔡元培之值得不断追怀,在于其一举奠定了这所大学的基本品格。百年中国,出现过无数英雄豪杰,但要讲对于北大的深刻影响,至今没有可与蔡校长比肩者。时至今日,蔡元培之出长北大,几乎成为一个‘神话’——个人的学识才情与时代的要求竟如此配合默契,千载难求,不可复得。”
蔡元培强调大学是“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提倡思想自由,更为校内教授营造高深研究、百家争鸣的空间和氛围。仅此一条,就足以使他名垂青史而不朽矣。其实,在我看来,做大学校长,最根本的是要有学理之高等常识和决断之高超见识。而“思想自由与兼容并蓄”则是这“两识”的根本所在,这里,且围绕这一条两点略作伸展。
所谓思想自由,其实颇有历史渊源,与蔡先生同为中国现代学术开创中人的陈寅恪先生就说过:“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由此可见,思想自由确实对学人而言贵重要超过生命本身。确实,大学作为学术研究的基地,只有提倡百家争鸣、主张百花齐放、各家学说能争奇斗妍、辩难不止,这样的学术才有蒸蒸向上的气势,如果定学说于一尊,只能按照一个思维出成果,那么这样的学术研究,这样的大学模式,还能有什么希望?所以,保证个体的思想自由是维持大学发展的最根本支柱所在。舍此,则无以谈独立的大学发展。所以,在那样的时代,蔡元培甫任校长,就提出了“思想自由”这一现代大学发展的根本原则,可以说是独具慧眼、意义深远的。
第二点“兼容并蓄”则尤可显出蔡氏的大度包容气象和“决断之高超见识”。蔡氏用的词是“兼容并包”,并无意义上的差别。最根本的要点,就在于此中蕴涵了蔡氏的一个基本学术判断,即学理无止境,也无终极真理可言。任何一种学说,只要苟其成理,能自圆其说,就允许其在大学校园里占一席之地,这种大度包容的气象,可谓“前无古人”。中国文人历来有“相轻”的传统,其重大改变,当从蔡氏掌北大开始,因为这种“兼容”的选择,就意味着大度的包容,允许在自己当政的“象牙塔内”“众声喧哗”,既可以请陈独秀、胡适之等前来成为一种主流,但也不排除反对派辜鸿铭、林琴南等人的踯躅应对,发言于讲堂。而这种五色人种俱全的包容,竟然不但未使得北京大学成为“一团乱麻”,反而成就了五四时代继往开来的新北大气象。蔡氏的胸襟固然值得赞赏,而其一举奠定北大的品格和“兼容并蓄”作为校长价值的确立则尤为意义深远。
而值得细心推究的是,对于作为校长的蔡元培来说,口号好提,落实不易。“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确实在当时令人耳目一新,甚至心生向往。冯至回忆当年进入北大说:“我不怎么进步,却也怀着仰望的心情走进北大的校门。”北大其时正当蔡元培掌校,整顿改革后不久,已“从一个培养官僚的腐朽机构一变而为全国许多进步青年仰望的学府”。对于青年冯至来说,真是其运也何幸!他在晚年著文《但开风气不为师》,对当时北大风气推崇不已:“我刚到北大的时候,首先感到惊讶的是,我一向对《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国》等著名刊物的撰稿人都很钦佩,如今其中有不少人名列在北大教师的队伍中。我顿时觉得北大真是气象万千,别有天地,从此可以亲聆那些人的教诲了。但事实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日子久了,我很少看到一个教授或讲师对学生耳提面命,更没有听到过有什么程门立雪,表示求教的虔诚。我个人在北大六年,也从来不曾想过认谁为业师,更谈不上我是谁的及门弟子。那么,我所得到的一知半解都是从哪里来的呢?回答是,是北大开放了的风气给我的。”这才回到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上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最为要紧的是通过这种大度气象构建了一种风气,这种风气虽然行无影、去无踪,但对人产生影响之潜移默化,却深刻之极。而且它所能够触摸到人的灵魂深处,甚至并不弱于“耳提面命”本身。作为我所提出的大学校长的第一要义,“思想自由与兼容并蓄”的深刻含义其实在此,不仅是要注重大学主体的思想开放和自由,校长本身的宽容大度,更在于构建一种大学之风气,这才是能够着力于长远,对一所大学的品格和发展关系久远的“浓墨重彩”,蔡氏真不愧是兼有“学理之高等常识”和“决断之高超见识”的北大校长,看似不经意的一步“闲子”竟然会收到如此意想不到的奇异效果。难怪,即便是对后来多少代的北大学子而言,“蔡(元培)先生就是蔡先生,这是北大同人的共感。言下之意,似乎含有无限的爱戴及尊敬,也似乎说天下没有第二个蔡先生。别人尽管可有长短处,但对于蔡先生,大家一致,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大学校长做到了这个分上,可以说庶几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