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本当以学业为第一天职,故此,追求学问之高深,自然是学人分内之事。学问之一说,其实难辨,但其关系到学人立身之根基,又不可不辨,故此略作申说。其实,在我看来,学问但分“有趣”与“乏味”两种,是否高深其实并非根本。之所以要强调“高深学问”,其旨趣非对外人,而是对作为学问主体的教授而言。有一种说法,称“教授为学问之大敌”,言之凿凿,让人听了悚然动容,大致不外两类解释,其一为:“一行学问的旨趣,在使学他的人天天加多,他的影响天天扩大出去。教这行学问的那位教授的旨趣,却未必在此:他要巩固他的地位,要增高他的权威。他的方法,便在使这行学问越变越专门。越专门,懂他的人便越少,有力量来批评他的人便越少;他就越觉得自己超凡入圣。……他的专门名词越来越多,弄得人莫名其妙。……长此不改,不论那一行学问,必有教之不得学之不屑的一日。”其二为:“大凡一个研究生,一个助教,总是小心翼翼的;到得后来,自己略微有些根基,有些贡献,便要自称或加入某个派别。一有了派别,西人所谓School,于是入主出奴,是丹非素的精神,便一天发达似一天。他未尝不继续做研究功夫,然而他的立足点不免十分褊狭。”潘光旦先生这段归纳,虽然作于很多年前,但至今看来仍然有其现实意义。所以,在我看来,象牙塔外人往往将学者看得重如泰山,因为“民众的进步、社会的发展,往往多依赖于‘象牙塔’内的孤独精神者奠定学理之基、指明灯塔所在”,所以学者应知自己的言行并非只关己身,修身、自律当为第一要义。
故此,需要特别强调作为学问主体的教授应对其所以“安身立命”的学问,应心存敬畏,即使不要“高山仰止”,也应含“温情之敬意”,知道学问之所以为学问,原非某人之私家珍藏,而乃“天下之公器”。学人之贵重,并非自今日始。从历史上看,不尊重知识分子,不尊重知识的朝代从来就没有什么太好的结果。而学人之所以能够贵重,能够被人尊重,则首先依赖于自己的自重。就此而言,强调“高深学问”并非仅强调学问本身,更关系学人立身的根本。学人之立于世间,在我看来,学问固然是根本,但决非仅仅学问而已。殊不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说的首先是人的道德风仪、精神气象。所谓“读圣贤书,所为何事”,难道真的就是“为稻粱谋”?或者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或者是“船来船往,无非名利两艘而已”?学人若不能立德,不能从容于学人之本色,则一切无从谈起。当前的体制,确实有这样的问题,即学人的基本生存问题确实是和学术成果的多少挂起钩来的,如房子、如工资、如职称……但存在的未必就都是合理的。确实,也有这种现象,即学问在某些学界大腕手里成为了一种工具,一种不是以学术进步为目的之工具。这诚然悲哀,但也是事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要强调“高深学问”,首先是对作为学问主体的教授而言的高深学问,因为对于任何一个名家、专家,同样是学无止境,幻想着以学派为由垄断学界,这不但是一种固步自封,更是对学术进步的阻碍。只有心存对学问的敬畏之情,对真理的无限热爱,才能不断将学术推向进步,才能不愧疚于学人之本色。
其实,更多的,我寄希望于教授的,则是将原本的“高深学问”转化为“有趣学问”。这种转化,不是改造,而是在学术本身研究的精深与面对大众之间的普及上做一些有益的尝试。正是相对于上面所提到的教授可能会将知识尽可能地专门化,以使大家都不懂,所以教授更应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学术普及的工作,即让专门知识尽可能地通识化,让大家都听得懂,这样才更可以发挥学术的意义,现在已有院士写科普读物的尝试,希望以后也有更多的大家写小册子,是绝大多数民众喜闻乐见、开卷有益的那种小册子,如朱光潜的《谈美》、周振甫的《文章例话》等。其效用,一来可以更多延续固有之学统;其次亦可起到学术的普及效用,唤起民众对于学问和研究的兴趣。这种有趣的学问,首先应当唤起学生研究学问的兴趣,甚至能使得部分优秀学子立志于此,钻研问题、献身学术,能如此,则教授在象牙塔中的一大使命可以告竣,学生在象牙塔中求学的一大任务可以完成,即中国现代学术史“命若琴弦”之学统可得以自然延续了。
当然,追求“高深学问”的目的还在于促进学术之进步,参与国际学术交流的进程。一则教授对于“高深学问”的敬畏之情对后人有示范之效应,在言传身教之中让后来学子对学问之道有所体认;二则也是对于学问之道的不断追求,自己底气充实之需要,其实学问之道并无止境,只有不断学习、不断钻研、才可以保持先进者的地位;三则,毕竟,“学问”二字代表了一个国家精神文明发展的最高境界,虽然它是一种非政府性的、纯粹民间的东西,但象牙塔里的这种纯理性思维毕竟昭示了一个国家、民族可能前进的步伐,所以,就此而言,完全应张扬个人意志的学术研究除了代表学者个人的学术兴趣之外,竟然还是一个国家民族兴旺发达的某种显示剂,思来虽觉幽默,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个事实。其实,根本之根本,在我看来,学人还是应当以学问为乐趣,不谈国家使命、不说学术兴替,自己若能enjoyit,自得其乐于中,即便别人让你休息,你也恐怕只能是“手不释卷”。如此看来,说“高深学问”不如说“兴趣学问”,有兴趣在,自然会孜孜不倦、韦编三绝、汗牛充栋而不觉其苦,反以为乐。而即便是“耳提面命”也未必有这“以身作则”为榜样的效用高。能如此,则“高深”自在“有趣”之中也。